第19章 追逐
追逐
公主很大方,她過生辰不僅公主府的人得到了酒肉果子,連偏廂的将軍屬下也雨露均沾。
“這得感謝将軍送的小馬”大棒頭如此說。
林知水看着手中的羊肉發呆,看了一會兒,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間,從掉漆的櫃子裏,翻出一塊棉布包裹的玉佩。
晶瑩光滑,可愛透亮,與寒酸的板屋格格不入。
大抵每個人心裏都做過一夜暴富的夢,衣衫褴褛滑粥割齑時,看着穿金帶銀的富商,吃肉喝酒的鄉紳,他也會想,我若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他沒有爹,但他有個舉止不俗,識文斷字的娘親。他知道這樣的女子絕不是販夫走卒或者市井家庭能供養出來的。娘親已經沒有娘家了,那夫家呢?這樣的女子自然也得配一個有頭有臉至少有錢的夫君吧。
林知水的猜測如野草般瘋長,直到某天,重病垂危自覺活不過冬天的娘親把他叫過來,送給他一個玉佩,讓他進京城找自己的父親。
林知水悚然一驚,哦豁,夢想成真了。
然而話本中傳奇主角的故事并沒有在他身上上演。他一路跋山涉水,栉風沐雨,無限疲累又無限向往的趕赴京城,終于叩響了父親高大軒昂的朱門。
等了整整一個晚上,那門才終于開了。
開了一道縫,然後扔出了十兩紋銀。
林知水感到莫大的恥辱和羞憤,十兩銀子劈頭砸來,好似糞土潑了一身。
他一氣之下丢掉了玉佩,非常有傲骨的轉身而去。
然後,在三天後又搖搖擺擺的撿了回來。
至少可以換錢嘛,他想,金錢如糞土,糞土也如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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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身體不好,總要求醫問藥,一旦身故,還得有錢燒埋,等他将來大了,也得有錢成家。總之,不管那名義上的父親是什麽阿物,錢總是香的。
林知水保留下玉佩準備關鍵時刻換錢用。
現在,關鍵時刻到了。
一刻鐘後,他從當鋪出來,拿着銀子直奔成衣店。
他早就相中了一條裙子,輕豔靡麗的顏色,是雨濕了的桃花粉,金銀絲線輕鈎的連枝花是迷離泛濫的春景,波浪紋樣的裙擺和衣袖,是微風浮動的精妙漣漪。
公主最适合這條裙子了——女孩子哪有不愛花花草草衣物首飾的,這才叫送禮嘛。
至于将軍送的那匹馬,林知水暗搓搓的想,秦昭壞透了。他早就見識過這種狡黠的心思,送禮送的都是別人用不上的,比如給坐月子的産婦送辣椒醬,給沒牙的老人送花哨的布料,轉過身辣椒醬到了兒子嘴裏,布料又穿在了自己身上。主打的就是一個禮到心不到,裝模作樣一番,肥水還流自家田。
将軍送的名駒同樣如此,大概過不了幾日就又出現在将軍身邊,随着将軍上戰場了。公主又不騎……
林知水揣着這樣的心思來到公主府。
然後他就聽到了公主銀鈴般的笑聲。
高貴的公主殿下正饒着小馬打轉,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然後嘴巴一翹“嘬嘬嘬”。
叫狗呢?林知水條件反射性道:“馬不是這樣叫的,應該是噓噓噓。”
公主轉身看了他一眼,并未因他的失禮多加怪罪,反而頗為禮賢下士:“術業有專攻”
“噓噓噓”
“噓噓噓”
“噓噓噓”
連着三遍之後,公主轉身離開。
她去上廁所。
小時候嬷嬷用這種聲音哄她撒尿。
公主好愛這匹馬啊。林知水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她已經派人連夜趕制騎馬服,要用紫羔皮做裏,紅錦緞做表,上面滾銀邊鑲珠寶,衣角綻放大片桔梗花。
林知水揣在包裹裏的裙子忽然就拿不出手了。
他站立片刻,轉身而去,第二天一早送來一根馬鞭子。羊皮革,十八盤,八角白頸銀護手,精致大方,柔韌勁道,很搭公主的衣裳。
公主受慣了下人的奉迎和讨好,不會因為一根鞭子就生出旖旎念想。只會覺得,你送禮,必有所求,你想要什麽呢?
林知水先是張口結舌,繼而開始胡扯:“這馬啊,毛發油亮陽光下散發玉似的光澤,雙耳直劈如竹,四蹄明亮如鐵,它祖上血脈是照夜獅子白,越神駿越挑剔,一般的馬鞭子,它不受用。”
“小人,小人只是想對它好一點”
公主輕輕“啊”了一聲,接過鞭子也舍不得抽,撫摸着馬背,把手一揚,馬鞭線都沒有抖直,輕輕落在馬屁股上。
馬兒甩甩尾巴,蹄子動都沒動一下,眼神溜溜的朝公主一瞟,惹得公主興奮鼓掌,“這馬在對我笑。”
“它竟然真得喜歡這根鞭。”
然後就開始專注跟小馬進行眼神上的,情意綿綿的交流。
林知水臉上挂着“您高興就好”的笑容,心裏暗罵秦昭此人分明一本正經,怎麽送來這匹馬看着這麽騷。
他回到自己臨時租賃的房間裏,看着老舊的牆壁發呆,腦子裏是公主的一揮手一聲笑。于是他躺在床上翹起一條腿,不由自主地搖啊搖,搖着搖着身體輕輕一哆嗦,好像自己屁股被輕輕抽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仿佛終于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一轉身纏着被子倒在床上,捂着臉笑出聲來。
樓下的房東又在罵女兒,“你給他繡花,送他鞋襪有什麽用,人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人喜歡你你去獻殷勤,那叫追逐,叫戀愛。人不喜歡你你巴巴得趕上去,那叫賤!那叫不知好歹!”
小女兒嘤嘤的哭聲往樓上飄,風中亂飛的蒲公英似的,擾得林知水心煩意亂。心裏翻湧的熱血逐漸冷靜下來,又覺得自己傻得可以。
他勉強坐了一會兒,噔噔跑下樓梯,探頭往下看,小女孩原本在哭,冷不防遇到生人,哭聲驚得噶回去,打出一個嗝兒來。
“不要罵了嘛,這個年紀的小兒女,看風是風看月是月,想不了太多。單是看對方一眼,瞧對方笑笑,自己就能幸福大半天,她原是為了自己快樂,倒也不必罵她賤。”
林知水笑嘻嘻的跟房東求情,房東對這個按時交錢,又省心又少事,還臉蛋不錯的租客很中意,當即不說話了,只是回頭讓自己女兒進屋。
林知水慢騰騰的拖着步子上樓,心中暗暗狐疑自己這般行為若是被別人知道了,是不是也會覺得自己賤,不僅賤而且不知天高地厚。将軍對他仁至義盡,而他卻在觊觎将軍夫人。
那我這算不算喪倫敗德了?
林知水慚愧了一會兒,竟然生出一股不合世俗的自豪感,蠢蠢欲動的念頭啊蠢蠢欲動。
他謹慎的留下了那條衣裙,沒有退貨也沒有更換。
後來,在很久的,他為官做宰的後來,面對這條衣裙,想起當年的少年心事依然會心一笑。
年輕人嘛,總是喜歡用這種費力費心費神的行動來獲得滿足感,玉佩換羅裙也好,連夜走遍城市尋找一根馬鞭也罷,都帶着“為你傾盡所有”的豪邁,“為你肝腦塗地”的悲壯,仿佛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額上滴下每一顆汗都帶着轟轟烈烈的愛的閃光。
然而對對方來說,一條羅裙就是一條羅裙,一根馬鞭就是一根馬鞭。事後重提,你的镂心刻骨滿腔熱血,只會換來對方一聲輕輕的帶着茫然和疑惑的“啊?”
于是記憶錯位,情緒無法對接,你唯恐無法表露的愛,像是一場自我沉醉的表演。
成熟後的林知水已經懂得克制和正确的表達自我,作為安和公主的第二任驸馬,他素來端莊斯文,溫文爾雅。
除了公主露出茫然的表情,輕輕“啊”的時候。
于是,他一定會讓公主穿上這條衣裙。
在床上。
畢竟太陽也好,神女也好,月與水波也好,都是不落地不沾塵埃的。
公主自然不懂。
這是什麽奇特的怪癖啊,她只是輕笑:粉色嬌嫩,我如今幾歲了。
後來,後來林知水就被秦昭派去了安和身邊。
“你在軍營中素行平和,上次火災中,卻能挺身而出,公主于我說起了你,着力誇獎了你的忠勇和果斷。”
秦昭言談清煦而神态凜冽,這讓人時常難以估量他的真實想法,林知水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別的意味。“素行平和”就是表現一般般,能力也就那樣,态度也不積極,但你怎麽在公主這裏就如此上心了?真是好大膽子。
林知水抓緊了地毯,那猩紅色的氈毛被扣進了指甲縫裏。
他隐約聽到了啪啪的清脆響聲,是棋子落在棋盤上。秦昭應該在與公孫明對弈,他不主動開口,只聽秦昭命令,一開始紛亂的心跳在清脆的棋子聲中慢慢沉穩。
“那匹馬乃是名駒,不能跟一般的驽馬一起飼養,公主身邊的随從中并沒有專門的馬夫,你在我身邊多年,做事穩妥,先去幫公主照料小馬吧。”
林知水豁然一驚,耳朵裏仿佛鑽進一陣風,有種從頭到腳的舒爽。難以置信。
“沒聽到嗎?”
“聽到了。”
“聽到了就好好幹,不要辜負公主對你的誇贊。”
林知水躬身而退。平西軍營,旌旗獵獵,呼喝聲陣陣,他從威武莊嚴的氛圍中穿身而出,反複一條魚掙脫了漁網。
他想,秦昭也并不總是算無遺策。
至少,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麽。
野狗看星星,溝渠照明月,從此安和的世界,被他強行染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