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十不存三百人遴選(七)

十不存三百人遴選(七)

唐婷并未繼續跟匡靜、爾籁一道,而是頭一個上報了代號,拿着用了幾天的刀,連夜下山去了。臨走前,她跟二人告別。

“你叫了什麽?”爾籁問。

“……螳螂。”唐婷悶聲答,“是不是很應景?……你們呢?”

“錦蛇。”匡靜說。

“為什麽?”

“好看啊,”她攤手,“跟我一樣,不是麽?”

“爾籁?”唐婷看向她。

“我看她不如叫‘樵夫’,”匡靜指着她挂在腰間的柴刀,“跟這破刀還挺配的。”

“聽阿姊的吧。”爾籁抿着嘴唇扯了扯嘴角,艱難地笑了一下。

她仍舊沒有從前幾天所發生的一切中逃離出來,就連睡覺,都會夢見自己手染鮮血,那些被她殺掉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來,要向她尋仇。

她在夢中孤立無援,只能害怕地大聲叫喊……直到匡靜被她的夢話驚醒,使勁将她抱在懷裏。

是那個溫暖的懷抱和熟悉的聲音,一次次将她從噩夢之中救出。

“阿姊……”

方才的場面還歷歷在目,在夢中的一切,都比真實還要真實。她恐懼到渾身顫抖,眼裏不自覺流下了淚。

“不怕、不怕……”匡靜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後背心,将柴刀塞進她手裏,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如果再夢見那些人,就拿起你手裏的刀……再殺他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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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爾籁哭着搖頭。

“你聽說過一個傳言麽?”匡靜撥開她額前被冷汗沾濕了的碎發,“據說殺人之後砍下頭顱,魂魄便無法順利往生……如此,這人不是繼續留在世間做游魂,便是來世堕入畜生道……”

爾籁淚眼婆娑擡起頭來,似乎想起曾經聽黎娘子提過這件事:“嗯……”

“畜生又怎會來找你尋仇呢?即便來,宰了便是。”匡靜在她額上親了親,“何況還有我,若真有厲鬼來找你報仇,也要看她狠不狠得過我。”她輕笑一聲,“妹妹,阿姊可殺過不少人呢。”

爾籁總算平靜下來,二人走出寝室,背靠背坐在地上,擡頭望着皎潔的月光。

“明天我們也該下山了……”匡靜整個人都靠在爾籁身上,“告訴阿姊,你的仇人是誰?”

爾輕沒有立刻回答。

她恨的人不少,可他們有的已經死了,有的于她其實也沒所謂。但若是問懷念的人——她當真有些懷念的,是那個嘴毒心軟的黎娘子,以及萍水相逢卻被她連累的彪子一家。

“不說我也知道,是你爺娘。”匡靜知道一些她的事,“把你賣到那兒,不就是想着你死麽?還有你的親阿姊……”

到這會兒,爾籁卻又猶豫了:“可他們也生了我、養了我……是有恩的。”

“讓你得了好處的才是恩!”匡靜來了氣,“他們養了你這麽大,你幹了多少活兒?受了多少欺負?他們拿你換了錢,你又得到了什麽?除了幾年挨打受累的凄慘日子,還有什麽?這算哪門子的恩!”

爾籁默然。

“相互在意的,再遠也是親人;相互傷害的,再近也是敵人!我也有過一個妹妹,我也心疼過她,可後來……我們還是分道揚镳了。那時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恨是不會消散的……但至少,那些我恨的人都死了,不是麽?”

爾籁終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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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二人帶着從何大那兒領到的盤纏,下山之後一路輾轉去到了绛州。因為爾籁離家的時候還小,許多地方記得不大清楚,頗費了一番功夫,他們才找到了爾籁家所在的村子。

一進村子,爾籁的呼吸就止不住地急促起來。她緊跑了幾步,到了自家門前。

樹枝搭成的門上還挂着一小塊殘破污髒的白布,似乎是被扯破留下來的。她瞬間有些腿軟,小心翼翼捧着那一片碎布放在手心裏,眼淚又止不住地湧上來。

莊戶人家都回家早,這會兒村裏已經沒什麽人在走動了。山裏的蟬鳴聲不絕于耳,匡靜戴着幂籬跟在她身後,看她推開院門,緩緩地向裏走去。

院子裏似乎有什麽動了一下,爾籁心不在焉沒注意,還是匡靜搶先反應過來,一把上前掐住了那條狼狗的脖子和嘴。狼狗掙紮不停,“嗚嗚”地叫着,她随手抄起一塊石頭,“砰”一聲便朝狗頭上砸去。

爾籁忽地住了腳。

隔着透氣的竹簾,她隐約能看見屋裏的情形——一家三口正在吃飯,五兒吵嚷着嫌沒肉,當下便甩臉子摔了碗。

阿爺反手便打了阿娘一巴掌,罵道:“做的什麽鬼?”

五兒有樣學樣,也跟着打了阿娘一巴掌,還拍着巴掌“咯咯”地笑起來。阿娘連叫疼都沒有,只當是孩子玩鬧,憋屈了一下,便扶着腰半跪着去撿碗筷,嘴裏嘟囔着:“哪來的肉?就一只看家的狗,總不能也殺了吃吧!還剩個雞蛋,本來說留着吃,我去給五兒蒸了……”

“飯也做不成,要你有用?”阿爺惱道。

“你還有臉說?”阿娘忽然發起瘋來,“還不是你非要去賭,讓人家追債追上門,那可是你女兒的買命錢!”

阿爺又罵了一句髒話,啐了一口道:“早知道再跟他們多要點,一條人命了,才給那麽一點……”

匡靜眉頭緊鎖,擔憂地向爾籁看去。但爾籁臉上已經沒有什麽表情了,只有釋然之後的麻木。

她解下一直帶在身上的柴刀,刀刃是她臨走前親手磨過的,比剛拿到手的時候快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氣,掀開竹簾踏了進去。

阿娘最先看見有人進門,警惕地問:“哪個?”

爾籁站在門口,緊了緊手中的刀,低低喚了聲:“阿……娘。”

“哪兒的兔崽子瞎叫喚人?”阿爺罵道,“趕緊滾!”

阿娘卻在看清爾籁的臉之後,吓得從地上彈了起來。

“二、二賴子!”

“甚二賴子……”阿爺還沒反應過來。

門外緊跟着又進來一個人,直接關上了吱呀作響的木門,拔出了系在腰間的一根鐵錐。

“阿娘……阿爺……我回來了。”爾籁一邊說,一邊朝前走去。

夫婦二人總算意識到了不對,忙往後躲去,跑到一半想起不對,又折回來打算抱着五兒一起走。

“呀!”爾籁卻沒再給他們這個機會,單手反持柴刀,一刀便砍下了阿爺的一條胳膊。

阿娘還沒來得及叫,就被她刺中了咽喉處。

“呃、呃……”她還想說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匡靜兩步上前,一腳飛起踢中了阿爺的下巴颏。阿爺腦袋往後一甩,撞在了土牆上,頓時鮮血噴湧而出。她随手拿起一團黑乎乎的抹布,塞進了阿爺嘴裏,緊接着舉起鐵錐,狠狠紮進了他僅剩的一只手掌心。

劇痛讓阿爺瞬間暈死過去,阿娘自顧不暇,只能不住地發出“呃、呃”的聲音,是想叫爾籁的名字。

“你們的心……是黑的麽?”爾籁握刀的手有些發顫,“這一刀,是為賴賴……”

她拔出刀來,朝着阿娘的脖頸處利落地揮刀。這是她第一次砍下一顆人頭,原本很恐慌,但在親眼看見屍首分離的一瞬間,似乎那種難以名狀的恐慌真的如潮水般退去了。

匡靜踩着阿爺的側臉,對爾籁揚了揚下巴。

爾籁會意,深吸了一口氣,轉過來,輕車熟路地砍下了第二顆人頭。

“這一刀……是為我……”

她提起阿爺面目全非的頭顱,和自己平視。四目相對,她竟然沒有絲毫的恐懼感。

“我最怕的……是眼睜睜看着你的背影,越來越遠,知道你要丢下我……其實比起那一天,往後的所有,都不算什麽了啊……”

“這下害你的人都死了,不怕了。”匡靜輕松地笑起來。

五兒此時才憋出一聲響亮的哭號,卻被匡靜一巴掌打得止住了。她說:“有這樣的爺娘,他能是什麽好玩意?”

五兒害怕極了,捂着臉淚眼汪汪地望着爾籁。

“你會不一樣麽……”她在問五兒,也似乎在問自己。

五兒沒有說話,驚恐的雙眼在她和匡靜之間來回擺動。

“會麽?”爾籁又問。她已經緩緩舉起了柴刀,對準了五兒。

“二、二姊……”五兒哭喪着臉,忽然喊出了久違的一聲。

爾籁腳下一頓,熱淚瞬間又一次湧上心頭。過了片刻,她總算選擇放下了手中的刀。她提起兩顆還在滴血的人頭,将他們拴在一起,扒下打了補丁的衣裳包裹起來。

匡靜知道她的選擇,低聲笑了笑,丢下五兒朝着門外走去。

二人站在不算大的院子裏,看着四周圍的袅袅炊煙,有瞬間的迷茫。

爾籁将之前摘下的白布布頭攤在掌心揉了揉,輕輕一吹,布頭便迎着風飄向了不知名的遠方山谷。她拎着兩顆人頭,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阿姊……”她叫匡靜,“我好像……死過一樣。”

“是好事啊。”匡靜握住了她的手,“往後,你再不需要活在過去了。先回去交差,把你這三個月的命保住。”

“會不會是假的?”爾籁問,“‘三月寒’——世上真的有這種毒麽?”

“試試就知道了。”匡靜瞬間又有了主意,“試一試,就知道這毒到底是真是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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