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林琅攥起拳頭,轉身進教學樓,“我去找那個禿頭。”
“別去……”
徐楚擡手拉住林琅的襯衫袖口。
隔着薄衫,他手腕傳來一陣細小的酥麻。
“只是停課一周要我反省,小事情。”
徐楚聲音悶悶的,“你先回局裏查監控,別耽誤了正事。”
徐楚的手向上游移幾寸,拽住林琅結實的小臂,将他拉回自己身邊。
她觸到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又是觸電般松開。
徐楚低頭去看林琅的皮鞋鞋尖,小聲說,“真的,你回吧。”
林琅擰起眉。
“這樣不行。”
“我一個人可以的。”
徐楚擡頭鼓出一個明媚的笑,“我上完今天的課再回家,就當放假了。”
她的下半張臉在笑,上半張臉卻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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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忽然很想輕撫徐楚的臉,就像那天在秋千架下。
他顫抖着,手上的青筋一突一突。
但他不能伸手。
她是一個有伴侶的人。
他只能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徐楚點點頭,望着林琅墨黑鏡片後的眼睛,“好。”
徐楚站在樹下,看着林琅邁大步走出校門的挺拔背影。
不知何時起,她開始習慣目送他離開。
下午三點,徐楚給孩子們上完英文課。
距離打鈴還有五分鐘,她擡頭看了眼懸在牆壁上的圓鐘。
孩子們埋頭讀課本,她眼前是一片發旋的海洋。
徐楚走下三尺講臺,對着這片沉默的海洋彎下腰,鞠了一躬。
“同學們,上完今天這節課,楚楚老師可能要離開大家一陣子。”
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自己的最後一堂課。
十年前,就讀國際新聞專業的徐楚,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教師。
她的夢想和大學室友宋勉文一樣,都是做新聞記者,追着國際社會的時事滿世界跑。
核戰,瘧疾,黑死病,難民救助,這些宏大而遙遠的話題常年占據她的筆記本。
幾年後,宋勉文夢想成真。
但母親舍不得徐楚離開家鄉,出國留學更是空想。在母親看來,沒有什麽職業比擁有穩定編制、一年兩次寒暑假的教師還要好。
她便依着這份期待,考證,求職,投簡歷,在一衆海碩和外國佬的厮殺中突出重圍,進入精英遍布的尚麗小學。
工作五年,徐楚仍不喜歡小孩子。
他們吵鬧,魯莽,無意中冒出的雪亮真言也最傷人。
尚麗小學這些出身顯赫家庭的孩子們更是如此。
世界對他們來說,是稍微踮起腳就能摘到的蘋果。
因為得來毫不費力,揮霍無度也就無從批評。
她看着他們吃兩口就扔掉的昂貴便當,刻着奢牌标志的書包與進口文具,每人手腕上戴一節晶瑩剔透的鑲鑽手表。
不,校園不應該只是這樣的。
比起教孩子們吐出字正腔圓的英文發音,她更想育人——
譬如教他們尊重生命、認知性別差異,還有平權與性教育。
但現在,這些遠大的願景似乎都無法實現了。
孩子們揚起腦袋,七嘴八舌問徐楚。
“楚楚老師要去哪兒呀?”
“楚楚老師還回來嗎?”
徐楚沒想到自己會眼眶發酸。
她紅着眼笑了,“楚楚老師會早日養好身體,早點回來陪你們的。”
在辦公室,徐楚和同事們簡單告了別,只說自己身體抱恙,需要休息一段時間,由另一位老師代理班主任一職。
她把平日看的書,做筆記的本子,茶杯,一股腦塞進托特包。
走出校門,徐楚提着不斷下墜的包,站在路邊攔車。
一片橙黃的銀杏葉子打着旋兒落到她腳邊。
她蹲下來撿起扇形葉片。
秋天真的要來了。
哔哔哔——
徐楚以為是出租車停下來接客。
一擡頭,一輛白色SUV停在她眼前。
她直起身子,對上林琅略帶笑意的臉。
他仍戴着墨鏡,左手肘搭上車窗,右手扶方向盤,沖她揚了揚下巴。
“上來,我送你。”
徐楚沒和他講客氣,很自然地坐上副駕駛位。
一坐進去,滿車的香煙餘味包裹住她。
亞麻坐墊有些年頭,早已被男人們的牛仔褲磨掉了色。
車載煙灰缸拉出一個小縫,溢滿煙頭的灰色屍身。她深深吸了口氣,這裏沒有陸子帆車裏的橙花香,有的只是男人們吐納出的煙氣。
微微嗆鼻,微微令她着迷。
林琅從車前方的中控臺裏摸出一塊抹布,側身給徐楚擦了擦靠墊。
“不好意思,平時都是大老爺們在坐,有點髒。”
她把包壘在腿上,很自在地陷進靠墊裏,笑了笑。
“沒事。”
“回家嗎?”
“嗯。”
林琅将油門踩到底,一路向棕榈園前進。
徐楚把安全帶系到身側,吧嗒扣住。
等紅燈的時候,她偏頭看了看林琅。
“安全帶,你沒系。”
林琅疑惑看着她,“不用吧?”
徐楚說,“用。”
紅燈倒計時十秒。
林琅輕嘆口氣,扯着安全帶的卡扣,用力扣下去。
她只說一個字的時候向來很有威懾力。
徐楚問,“你怎麽突然來學校這邊了?”
“本來想找你說正事的。”
林琅從襯衫口袋裏取出一個U盤,遞給徐楚。
“技術部的人看過了,禿頭給的硬盤裏沒有監控錄像,不是被覆蓋或者人為删除,而是壓根沒有寫入任何文件。”
“怎麽會這樣?”
徐楚捏着拇指大小的U盤犯愁,“那還怎麽找到受害人?”
車開到擁堵路段,浩蕩車流從兩面夾擊過來。
林琅一手把方向盤打出無數個來回,靈活閃避着沖出重圍。
換擋,踩油門,急速超車,吓得徐楚默默抓緊拉環。
車窗風景飛快着後退。
風聲呼嘯中,她聽見他的聲音,依舊很淡。
“校方有意包庇犯人,那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十分鐘後,帕傑羅停在棕榈園馬路對面的梧桐樹下。
徐楚倒也不急着回去,她打開五年三班的家長群,給家長們發送了告假的群消息。
幾十人的□□群裏接連蹦出新消息。
有家長問起徐楚的情況,要她注意身體,秋天是流感高發季,七班最近就有一個小女孩發燒,請了一星期的病假。
徐楚直覺有些不對勁。
她抱着手機和這位媽媽私聊起來。
林琅見她在忙,拿着煙盒下車,站在車頭邊兀自抽起煙。
這位媽媽碰巧認識七班女孩的家長。
她告訴徐楚,請假的是蘇櫻子。
徐楚眯起眼,調動記憶。
她想起來了。
她同時給三班和七班上英語課,印象中的蘇櫻子是個白白瘦瘦的小女孩,平時話不多,但是絕頂聰明,檢查背誦的時候,永遠屬她背得最流利。
而且,聽說她還很會畫畫。
徐楚還想确認一下,她繼續問,蘇櫻子幾號開始請的假?
消息很快回複。
【好像是9月3號吧,開學沒幾天的時候。】
徐楚一拍腦門,恍然大悟。
就像在一團毛線堆裏終于抽出顏色正确的線頭。
她探出頭,伸手輕拍車門,朝車頭邊煙霧缭繞的男人喊道,“林警官!”
林琅從徐徐上升的煙火中擡起臉。
“我知道受害人是誰了!”
林琅坐回車裏,看完了徐楚和家長的聊天記錄。
“很有可能就是她。”他在煙灰缸裏揿滅煙蒂,問徐楚,“你和這小孩關系怎麽樣,我們去找她聊聊?”
“還不錯,我挺喜歡她的,”徐楚說,“就當是去探望病人吧,明天就去她家裏看她。”
林琅點點頭。
這是第幾次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幾乎每天都能見面,每次分別,說的不是再見而是明天見。
似乎永遠有說不完的明天。
“行,那我回去了。”
徐楚說着拎起包。
林琅說,“明天見。”
仔細咂摸這幾個字,便能琢磨出一絲甜意。
徐楚下了車,忽又想到什麽,屈身從車窗外看着林琅。
“明天能別戴墨鏡了麽?”
她這一天都竭力從林琅的黑眼鏡裏尋找他的眼睛,可她只看見鏡片反射她自己的影子。
林琅笑起來。
宛如一顆小石頭投進心裏,泛起一圈漣漪。
“好,不戴了。”
他發動汽車,走遠,看着徐楚在後視鏡裏的身影越來越小。
林琅取下墨鏡扔向中控臺。
不戴了,以後都不戴了。
他要堂堂正正地看向她的眼睛。
哪怕溺死在她的眼裏。
第二天下午,徐楚約林琅在一家花店見面。
徐楚穿了條黑色無袖連衣裙,配上黑色匡威,莊重卻不沉重的搭配。
她想給蘇櫻子買一束百合。
店員帶徐楚去看香水百合,她拂起耳邊長發,俯身聞了聞花香。
“好,就這束了,幫我包一下吧。”
徐楚回過頭,才發現林琅今天很安靜。
他手插進褲兜,背對她站在一片花牆前。
她偏頭一看,發現他正對着一束紅玫瑰陷入沉思。
徐楚差點就要開口問他,那束玫瑰是要買給誰。
話到嘴邊又止住。
二十三歲,這麽好的年紀,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再正常不過。
她一個外人有什麽好八卦的。
況且,等這件案子結束,他們就不會再有交集。
她的生活又将歸于平靜。或者說,平淡。
人生進入三十歲,婚期、生育期就如喪鐘大鳴,每一天敲打她脆弱的神經。
對林琅,她是可望不可及。
徐楚付完帳先出了花店,她站在帕傑羅旁邊,等着林琅開門。
林琅過了幾分鐘才出來。
他今天穿淺藍的格子襯衫,配一條藏藍西褲。襯衫敞開,露出貼膚的純白背心。
清澈見底的顏色。
徐楚一瞬間想到很多意象。天空,海洋,還有高中時期的綠草皮操場。
仿佛多靠近他一步,她就能多飲一杯永晝的青春。
林琅一只手背在身後,預備驚喜的動作。
他今天果然再沒戴墨鏡,彎起一雙小狗般的眼睛對徐楚笑了。
那雙眼幹淨,無邪,溫柔就盛在裏面。
徐楚的心劇烈顫抖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紅玫瑰。
若他開口,她會跟他走。
林琅站到徐楚面前,背後的手伸了出來。
一捧粉色康乃馨堆到徐楚眼前。
“教師節快樂!”
“這是……”
徐楚的笑凍在嘴唇上,愣了幾秒才開口,“今天原來是教師節,停課弄得我都給忘了。”
林琅眼中閃過一絲羞怯。
“停課了也是教師,還是要過節的。”
徐楚一手抱着香水百合,一手接過康乃馨。
她對林琅歪頭一笑,“謝謝小林同學的心意,楚楚老師收到了。”
“楚楚老師?”林琅握拳輕咳一聲,笑說:“你在學校都這樣賣萌的麽。”
“對啊。”
徐楚看着林琅為她打開車門,坐進去說,“誰規定三十歲的女人不能賣萌。”
林琅坐到駕駛位,手搭上方向盤,不忘對徐楚行了個小學生的敬禮。
“好的,楚楚老師。”
兩人正準備出發前往蘇家。
徐楚手機忽響起來,她看了眼來電提示,很快接了電話。
“喂,怎麽了。是,是,你怎麽知道的——什麽?!”
徐楚叫起來。
林琅的腿微微一抖,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踩下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