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徐楚目送帕傑羅開遠了。
她不介意自己在後視鏡裏縮的越來越小,她只在乎駕駛位上的男人有沒有看一眼焦距拉遠後的自己。
回到教室,還有五分鐘打上課鈴。
徐楚站在講臺上調試電子課件,她的思緒穿透孩子們笑語喧喧的背景音,想到的全是警匪片裏驚心動魄的卧底故事。
她三十年來的平靜生活,似乎在遇到林琅的那一夜之後被打破,往後都是冒險。
和他一起揪出校園裏的□□犯,親眼目睹KTV裏的緝毒行動,再是現在,她很快就要佩戴監聽器去套取情報了。
有那麽一刻,徐楚很羨慕與林琅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李師庭。他們英姿飒爽,肩章閃亮,為了共同的任務赴湯蹈火。
盡管她永遠不會穿上警服,但她也想真正進入他的生活,而不只是隔岸觀火。
徐楚的目光鎖定白心言。
她走到窗邊,坐在前桌無人的座位上,熟人一樣轉過頭問他。
“心言,上次你說的吃飯,還算數嗎?”
白心言從書本裏擡起頭,綻出一個露齒的笑。
“老師你終于想通啦!”
這話說的有點怪,吃個飯而已,想通什麽?
徐楚仍笑道,“嗯,你這次期中考成績很不錯,我正好和你爸爸聊聊你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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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今晚回家就跟爸爸說!”
徐楚用力點了點頭。和孩子們對話時,她的語言與動作多少有些誇張,帶着哄的成分。
白心言似乎也從喪母的哀傷中走出來了一點。至少,他願意在她面前表現得像個孩子了。
當晚,徐楚就接到了白永征秘書的電話。
平鋪直敘的男聲,客氣但不含情感。
“徐小姐,白總下周一晚上會派車來學校門口接您。”
她忙問,“請問在哪家餐廳吃飯?”
餘唯需要派人去餐廳附近提前部署指揮車。
“抱歉,我也不知道。與您吃飯屬于白總的私人行程,我沒有收到具體通知。”
公事公辦的語氣。
徐楚握着手機,還想問些什麽。她腦子飛快運轉,卻又語塞。吃個飯而已,問多了反而會招致嫌疑。
聽她沒有說話,那邊很快挂斷了電話。
家門忽然打開了。
坐在沙發上的徐楚渾身一緊,腦補的全是自己被跟蹤盯梢的嫌疑片劇情。
徐芳琴拎着兩大袋購物袋,腿還沒邁進門,嘴就不閑着了。
“看看看,也沒說過來幫我一把,眼裏是一點活都沒有。”
徐楚摸着胸脯籲了口氣。
“媽,你每次來我家能不能提前打個招呼?吓我一跳!”
“你家?喲,這就開始分你我了。你一單身獨居女青年,有啥好打招呼的,還是說你金屋藏嬌了?”
徐芳琴徑直走向廚房,不忘探頭看了眼卧室。
“我藏誰啊我。”
“那小警察再沒來騷擾你吧?我就知道你倆處不長。分了好,分了媽再給你物色個好的。”
“他叫林琅。”徐楚糾正道。
她看着母親從袋子裏一樣一樣地掏食物,一看就是把超市熟食區掃蕩一空,說:“不用了,我最近忙得很,沒空談戀愛。”
她走上前,把各種速凍食品和預制菜塞進冰箱。
“不談戀愛,交個新朋友也行啊。”
“……你真給我找了個人?”
徐芳琴睨她一眼。
“哼,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被那小警察迷得七葷八素,不就是因為他披了身警服嗎。你喜歡穿警服的男人,我還真就給你找了個這樣的人。”
“他叫林琅。”
徐楚不厭其煩地又糾正了一遍。
她往滿滿當當的冰箱裏繼續填食物。母親的愛總是讓她無處可避,她的胃和她的心,都被徐芳琴包辦了。
“……別又是刑警吧,我可遭不住。”
“刑警?撈不着油水的苦差,沒前途。我給你找的這個可好,收入和小陸差不了多少,還是個隊長,年齡也跟你相仿,工作性質還不危險。”
這倒勾起了徐楚的好奇心,“誰啊?”
“感興趣了?”
她嘻嘻哈哈,“沒有,随口一問。”
徐芳琴掏出手機,拿遠了,眯起眼滑動屏幕。
“我托打麻将的朋友到處打聽,說我家出了個制服狂,就喜歡男人穿制服,這不……”
她點開相冊。
徐楚湊過去一看,兩眼一黑。
“交警啊?!”
“交警咋了,你看他身上那熒光綠警服,那大黑墨鏡,多威風啊!江安區的交警大隊中隊長,32歲,年薪二十多萬,雲城本地有兩套房,跟咱家條件挺相配的,你說呢。”
徐楚的好奇心已經碎了一地。
“不是,媽,我是喜歡看警服,但我對外貌也是有基本要求的好吧……這人都黑成炭了。”
“你白不就行了!以後生的小孩中和一下你們各自的優缺點……”
“行了你別說了,我沒興趣。”
徐芳琴手指一擡,就要戳徐楚腦袋。
“又要做茅廁裏的磚頭是吧?又臭又硬的。這是你李姨到處打聽才問來的交警大隊長,總得見一面啊!不然我面子往哪擱。”
“你又替我亂做主!”
徐楚砰地關上冰箱門,氣鼓鼓跑回沙發,把角落裏的小熊揪在懷裏抱住。
徐芳琴自顧自繼續說。
“你前段時間不吵着要喝黑魚湯嗎,給你熬好了啊,在冰箱下面第二格,喝之前解凍一下。”
徐楚愣住。
為了讓某人養傷,特意求母親熬的魚湯總算來了。
但她還能以什麽名義叫他喝湯?
她站起身,連哄帶趕地把徐芳琴送出了門。
“過幾天想通了告訴我,我安排你和隊長見一面……”
“知道了知道了。”
她猛搖着胳膊,看母親走進了電梯。
家裏又靜下來。
徐楚從冰箱裏取出還沒凍住的魚湯,想了一會兒,用保溫桶裝好,穿衣服出了門。
晚上七八點的光景,天高露濃,透明的灰雲淡淡的遮住月亮。
長者小鎮裏到處有老人下棋,散步,在健身器材上蕩來蕩去。
六層的窗戶亮着稀疏的光,徐楚邊上樓梯邊打腹稿。
走到五樓,她心跳越來越快。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想他,卻又害怕見到他。怕他疏離又淡漠地拒絕,讓她那一腔情緒、一記眼神總是白白揮灑出去,找不準盛接的客體。
最後十級臺階,徐楚仰望着那扇冰冷的鐵門。
隔壁幾戶人家的門邊都貼着對聯,堆着快遞盒或垃圾袋,滿是生活氣息。只有那扇門前,水泥地面一片光滑,門外與門內是同樣的家徒四壁。
聲控燈黑了。
徐楚站在陰影裏,猶豫着。
燈又忽然亮了。
那扇鐵門背後發出鎖栓“吧嗒”跳開的聲音。
徐楚拔腿就跑。
她提溜着保溫桶,兩級樓梯并做一級,跳着奔下樓。魚湯漏了出來,在不鏽鋼保溫桶外流下一道濃白的濕痕。
徐楚一直跑到小區外面,才扶着樹根停下來。這一路跑得她心慌口跳,卻不敢回頭看。她歇了幾秒,又奔向馬路對面,逃進了江欣苑。
曾經,她以為情感的天平維持得很穩定,而他背負的東西越來越沉重,總有更深廣的憂患主導着他的喜怒哀樂,她一下就顯得輕了。
其實她和李師庭沒有什麽不同——共同喜歡上一個沉默而淡薄的男人,而他放任她們自己去燃燒,自己去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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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周五,又下起了雨。
雲城的秋天多雨,潮濕,陰冷。雨細而密,鋪天蓋地一片沙沙的蠶食聲。
銀灰色凱迪拉克碾在鮮濕的路面,擦過皮膚般的,貼着一個高大瘦削的年輕男子。
車像紙船一樣無聲無息地向前滑了一段,然後泊下來。
徐楚搖下車窗,在無聲降落的車窗內側轉過頭來,以獲得優先的打量權。
“上車,我捎你一段路。”
林琅仍穿着灰色連帽衫。他瘦得很清矍,外套穿在身上像挂滿風帆。不過,抽繩總算左右對齊了。
“不用,我走路一刻鐘就到警局。”
他說完話,又盯直前方的路。皮鞋在小小的水窪裏踩出浪,藏藍警褲在腳踝處濕成了靛色。
車向前緩緩滑着。
這會是早高峰,不少司機狂按喇叭從左側超車,過路的人都要從車窗裏側頭瞪一眼徐楚。
她全當看不見。
同時也感慨自己變得如此厚臉皮。明明是他先主動招惹她,現在倒了過來,變成她倒追他了。
“徐楚,你到底要跟到什麽時候?”
林琅按住脾氣,停下腳步。
徐楚也踩下腳剎。
“外面下雨了,我只是想送你上班。”
又有一輛汽車長鳴喇叭,呼嘯而過。
整條街的車和人都在忍耐這對擾亂交通秩序的一男一女。
林琅長嘆口氣,拉開車門,一條長腿正要邁進副駕駛位,他愣住,看着座位上的小熊。
徐楚啪地松開小熊身上的安全帶,把它抱到了自己腿上。
“再坐吧。”
林琅坐進來,陷進細軟的羊皮車座裏。
他本想問,每天都在帶小熊上班嗎?但覺這話不妥,問了就會打開她的話匣子。
他把腦袋扭向外側,看細細的雨絲給車窗外的街景蒙上薄霧。
“昨晚又沒睡好?”
“嗯。”
“最近有好好吃藥嗎?”
“有。”
“什麽時候複檢?”
“周日。”
“你就這麽不想和我說話?”
徐楚輕踩油門,在早高峰的車流中慢如蝸牛。她耐心地等着紅燈,把這段十五分鐘步程的路盡量拉遠,拉長。
“說了又有什麽用,你會聽嗎。”
林琅單薄的眼皮窄起來。
“我哪裏惹到你了……”
她鼻腔一熱。
不用看也聽得出林琅忍着不滿,吞下更具殺傷力的話。
“徐楚,你沒有惹到我,我只是想不通,你放着好好的老師不做,為什麽要來蹚這個渾水。”
“白永征只是學生家長,我和他吃頓飯怎麽了?人家是集團董事長,政協委員,又不是□□,吃頓飯能把我怎麽樣?”
綠燈亮了,車滑過繁忙的十字路口。
“你在醫院見過陳宇父母,那樣活生生的兩個人,在和白家發生争執的幾天之後,蹊跷死在了一條沒有任何監控的馬路上。你以為這是偶然?只是吃頓飯,餘唯會要你佩戴監聽器?以為所有警察都和我一樣陪你玩過家家,浪費警力物力只為逗你開心?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怎樣的危險人物!”
林琅坐直了身,把羊皮車座壓榨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徐楚一個猛剎車,停在馬路牙子邊。
“你終于承認之前的一切都是過家家了。”她自嘲地笑了,“難為你了,陪我玩那麽久。”
“你扯遠了,就事論事好麽?周一晚上我就告訴過你,不要搭理警局的人,為什麽不聽?”
“吃飽了撐的,不行嗎?警匪片看多了,也想過把瘾,做線人套情報,不行嗎?”
她很久沒吵架了。
來,吵吧。他們溫吞如水的感情裏就缺這麽一場爆發。
林琅冷笑,“你知道做線人的都是什麽人嗎?”
“什麽人?”
徐楚盯着林琅,看他還能說出什麽話來。
林琅哼笑一聲,不想和無理取鬧的她争辯。
“算了,把我放在前面的路口吧。我下車。”
“你說啊,做線人的都是什麽人?”
她用力剜他一眼。
林琅轉過頭也看着她,眼神很淡漠。
321,三盜兩搶一詐騙。
他忍住沒說,只道,“祝你和餘大隊長合作愉快。”
徐楚發出一陣哄笑,“愉快,挺愉快的!人家經驗多豐富啊,比某些剛從警校畢業的小屁孩穩重多了。”
林琅又直直盯向前方,根本看不到徐楚用心描過眼線的眼眶裏,兩圈極細的眼淚光環。
他開門下車,冷冷道,“下次在路邊停車記得睜眼看路牌,這裏是禁停路段。”
說完很用力地合上車門。
如此淡薄的一個人也出現了剎那的濃烈度。是真生氣了。
路杆上的電子攝像頭正對徐楚,不停閃爍。
她狠狠瞪回去。
不過數月,他們從熱戀,耳鬓厮磨,到吵嘴,彼此漠視,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
到如今,零碎的細節,片段的話語,他的一舉手一顧盼,都讓她刺痛。
雨下大了,無數的雨滴在車頂濺開,急驟地打在擋風玻璃上。
她的眼淚成雙成對,落進小熊的絨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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