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程蕭疏煩悶至極,一刻也不想留在這星落湖附近,若不是他不會水,根本連船都不等便直接游走了。
“告訴四姐我回長公主府了,叫她慢慢玩。”終于離了那片湖之後,程蕭疏一邊跟身旁小厮吩咐,一手拉住缰繩,左腳一蹬便輕輕松松爬上馬背。
壽靈長公主選了個好日子,今夜天上繁星甚多,看來明朝也是個晴朗天,但程蕭疏卻無暇去看,少年如風般迅疾的身影穿梭在豳都長街上,最終混着馬的嘶鳴戛然而止在壽德長公主府外。
門口值夜的小厮白日裏一直在外頭厮混,到晚上當差時壓根擡不起精神,原本都已在打哈欠了,險些靠着門睡着,卻被啼聲和鞭聲吓了個激靈,只見府上五公子已經走到跟前,冷冷瞥他眼:“仗着主人不常來府中,你們平日裏便是這樣當差的?”
五公子的脾性本就一言難盡,又正好叫他抓到,小厮心中驚慌,連連認錯告饒。這卻令程蕭疏的心情雪上加霜,斥道:“滾去領罰。”
這一路他始終都憋着躁郁,直到靠近寰宇房聽見鳥兒的聲音,程蕭疏的神色終于舒緩了些。
寰宇房終究比不上廣袤的天地,但程蕭疏已盡了力氣,只将習性相同不易犯沖的鳥放在一起,最大的籠子中便住着十幾只鳥。籠子大小将近尋常人家的一處院子,其中布置近似野外,下人定期做清潔,每日更換其中的流水并投放吃食。
程蕭疏開了籠子踏入其中,還不等吹哨,一只赤腹鷹便迫不及待朝他飛來,停靠在程蕭疏肩頭,程蕭疏拍拍鳥背,在一株梧桐樹下坐好。
不過多久,一只羽毛亂糟糟的鸺鹠也飛到他身邊,見了赤腹鷹便要掐架,程蕭疏抓着兩者鳥的爪子把它們分開。
赤腹鷹脾氣暴些,撲騰着翅膀還要掙紮,聲音像尖銳的笛子,直到程蕭疏指着它的喙警告:“笛中雨,安靜。”
笛中雨歪一歪頭,再叫兩句便不吱聲了。
程蕭疏又抓過那只鸺鹠,狠狠揉把本就亂得不成樣子的鳥羽:“你不要叫吉祥奴好了,改名叫亂毛奴,次次見你都狼狽。”
吉祥奴被一通罵,也蔫巴地垂下頭,轉而安靜如雞。
這兩只鳥體格雖不算大,卻都是猛禽,馴養不易,程蕭疏當初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它們如此親人,吉祥奴更是他從雛鳥就開始喂起的,因小時體格弱怕它夭折,才取了這麽個名。
他和笛中雨及吉祥奴玩了會兒,心情好轉些才緩步走出寰宇房,只是沒幾步便看見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對坐在不遠處的亭中烹茶,看來到了有一陣了。
“大哥,大嫂。”程蕭疏在他二人中間坐下:“好閑情啊。”
他大哥程蕭廬長他十歲,現今已立業成家,任正議大夫,娶的是鎮軍大将軍的長女唐意何,夫妻二人很是恩愛,除上朝辦差外幾乎形影不離。
程蕭廬給他倒了杯酒,溫笑着看他:“聽說你不好好在宴上玩,半夜一個人跑回公主府,你大嫂不放心,非要來看看你。”
程蕭疏直接趴在桌上,無趣地戳戳酒杯,“還是大嫂關心我。”
唐意何确實心細,伸手摸了摸他肩頭上被鳥爪挑起的金線:“蕭若說你連那鹦鹉都不管便走了,想來心中有事?”
她又吩咐婢女去給程蕭疏取件新的外衣來,程蕭疏才開口:“馴鳥,煩。”
“還有你馴不好的鳥?”他大哥倒稀奇了。
“不領情,還啄我。”
“誰叫你自個兒喜歡。”程蕭廬雖好笑,還是哄自家七歲兒子一樣:“那我叫百獸園裏的馴鳥人來幫你馴鳥,你也別不開心了,啊?”
程蕭疏答:“不要,自己馴出來的才有意思。”
至此,程蕭廬終于忍不住彈他腦門,倒是唐意何柔聲細語地勸慰:“鳥就小小一個腦袋,人不能指望它想些什麽,不聽話咬人都是常事,至于不領情、不親人、不認主等也司空見慣。五弟弟既然愛不釋手,那便只得忍受是不是?”
又沒有旁人,程蕭疏自在地耍起脾氣:“可那鳥就對我這樣。”
唐意何笑着搖搖頭:“鳥也并不知道你喜歡它啊,人與人相處都尚且需要一個熟悉的過程,總歸要時間來證明,你馴過許多鳥,應該最是明白這一點的?之所以今日焦躁了些,許是更喜歡這鳥,所以心也更亂。”
“……”他确實很喜歡這只鳥,也許還勝過那只紅鳶,垂天不會說話,最大的互動便是送他羽毛。他因為自個兒主人的身份,不能接受求偶,還當着垂天的面把那羽毛扔掉了。
唐意何見他認真思考,心知有幾分效果,繼續道:“我想終有一天,再無情的飛禽也會熟悉主人的存在,不急在一時。”
“真的嗎?”程蕭疏緊皺眉頭:“弄丢了很多年也能找回來嗎?”
“那是自然,是你的早晚是你的旁人又搶不走,你養鳥怎麽養出這麽多哀愁?”程蕭廬拍拍他的肩:“最近忙些什麽?你侄子可想你呢。得閑去陪他玩玩。”
“哪要得閑?”程蕭疏不知被哪句話觸動,情緒已然好了個七七八八,當即站起來,一手挽着他大哥,另一邊挽着他大嫂:“我現在就要去見我小侄子,上次那本《大洲海月記》才知給他念了一半,估計他還惦念着,半夜大哥大嫂不準趕我回去啊。”
——
谷靜濯鬧歸鬧,鬧完卻不舍得從喬煊柳身邊離開,再說一個程五一個應三,兩個讨人厭的都滾了,他為什麽還要敗壞自己的興致?便一直留到夜半。
只是後來他見喬煊柳屢屢神離,對詩詞的興致也減退不少,不複宴會開始時,終于忍不住發問:“喬兄,怎麽啦?”
喬煊柳見他發問真誠,思忖片刻後也實話實說:“谷公子,你今晚不該那樣說我表弟。”
谷靜濯的臉色頓時冷下來,如墜冰窟。
但喬煊柳只繼續說他自己的話:“三表弟雖為庶出,可寒窗多年從未懈怠,今日榜上有名,足以說明他有真才實學。再說與谷公子暢談許久後,我也并未覺三表弟哪處不如他人,所以這樣的話,還請谷公子以後莫要再說了。”
谷靜濯後半夜好不容易提起的好興致便如此被他的三言兩語打破,若喬煊柳不是喬煊柳,他能當衆把人扔下船。
但怒意還是禁不住挑撥,他問:“喬兄的意思是,我不如那應三?”
喬煊柳堅定颔首,誠懇答:“是,我想只論詩詞而言,谷公子的确可向三表弟讨教——”
“喬煊柳!”谷靜濯氣得咬牙,呵止住他的話。
喬煊柳對于他的忽然爆發十分不解,眼底一片迷惑。
谷靜濯本是忍不住要破口大罵的,但見他這副模樣只得生生把那些話吞回去,敷衍回了話便往外走,直到船靠岸邊進了車馬,心火依舊未消,又因馬夫竟打起了瞌睡,又是一頓火大。
“今兒是誰惹了公子?”一個平素便機靈的小厮見他如此神色,小心出聲道:“您先消消氣,傷了身可不劃算。”
“兩個混賬。”谷靜濯終于不再反複收斂自己:“一個玩鳥的霸道破王八,還有一個……”
除卻日日同喬煊柳黏在一起陰魂不散外,他一時在腦子裏找不出什麽罵應三的詞,也說不出“勾引他心上人”這樣的話,只得憤憤然接上:“就一個庶出的窮酸書生。”
小厮腦子裏轉了個大圈,心中很是清明,已然有了人名,他摸摸鼻子:“玩鳥那位奴才可不敢說,但一個窮酸書生,依公子的身份還需要受着這氣麽?”
谷靜濯不耐煩陳述讓他更惱怒的事實:“好對付?他已然考了貢生,四月殿試過後就能有官身,我最多也只能磋磨磋磨他而已。”
“這,”小厮沉默良久,到谷靜濯都要盡失耐心時,才為難地嘀咕,“但倒也不是沒有法子。”
“難道你有辦法?”谷靜濯問。
小厮忙答:“也是趕巧知道的,去年小人回鄉探親,鄰居家的兄弟也去考了秀才,後來卻被官府取消,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