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程五名聲在外,衙役不敢勸這位,但又實在為難:“小人自然該聽程小公子的,但怕只怕元大人不允吶,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自家姐夫,不比你清楚?”程蕭疏瞥他一眼:“還是說你們大理寺現今規吏部管,區區一個六品郎中就敢叫你違背上峰的意思?”

他這頂帽子叩得太高,還讓人誤以為是已經有了他姐夫大理寺卿元斐钰的許可,衙役哪兒敢再多嘴一句,點頭只連連認錯賠罪,手上卻遲遲未有動作:“既然元大人已經許了,那小公子可有手令?我們也是見着東西才敢辦事啊。”

元斐钰在和他家的姻親關系之前,先是個秉規行事不近人情的人,自然不會由着程蕭疏胡來,程蕭疏直答:“并無。”

衙役更不敢動,但好在這程五倒也不算發了瘋,好好地同他說着話,“道理我知道,現下我只問他幾句話,完事你給他換個好的牢房,等我拿手令來接他就是。”

“哎,那自然依您的!”這人聽得此話,麻溜地開了牢門。他又是個能察言觀色的,便親自上前把應亦骛扶起來:“應三公子快快請起,這會兒子沒受什麽委屈吧?”

應亦骛才被押入牢中半日,最快也要後天才能提審,自然沒受什麽糟蹋。只是他尚在懵懂之中,由着衙役将他扶起,還猝不及防對上了程蕭疏的視線。

不知道是出于何心虛,應亦骛連忙避開那目光,脫開衙役攙扶的手,自行站好答:“未曾。”

那衙役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知趣地退到了邊上。

程蕭疏不說話,氛圍便奇怪,應亦骛過意不去,只好主動道:“程五,你……”

這個才前幾日還被他激憤罵過并且朝着對方臉扔了地契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要想法子放他離開?

但到底是救了他,因此他也不再嗫喏,話音終是落下:“多謝。”

“還不快出來?要我扶你麽。”程蕭疏卻對道謝置之不理,只如此反問。應亦骛禁不住這句話,包羞忍恥随了他話裏的意思走到人跟前,又聽程蕭疏道:“是吏部的褚修澤找的你?他問了你什麽?”

徐塗溫縱然快速跟他說清了此事,但終究不知道其中的細枝末節,程蕭疏還得親自問過應亦骛才能有判斷。

應亦骛雖然不知他究竟為何幫自己,可想要掙脫的本能越過了好奇,但為人的尊嚴又如高山般橫豎在前,他當即答:“與你無關。”

程蕭疏被這冷冰冰的言語凍得一驚。他确實見過不少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應亦骛可算得上其中翹楚,說不上是更氣還是更急,程蕭疏擡手指向應亦骛原先待着的那個角落:“不要我管?成,那你就滾回去。”

應亦骛回頭看着被阻隔的那方世界,當真毫不猶豫地就要往回走,程蕭疏已是氣得險些怒形于色,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試圖抓回這撞死了南牆也絕不回頭的當世第一蠢鳥:“你為着一時的心高氣傲不顧自己就罷了,連你娘親也不顧嗎?你若能如此肯定,那我也絕再不管你。”

應亦骛的身形果然頓住,他回頭發問:“你怎——”

“別廢話,回答我就是。”程蕭疏本就為數不多的耐心已經耗到了極致:“你當我很閑?”

若是不閑,怎麽會無緣無故跑到這地方來。應亦骛不太厚道地暗暗腹诽,當即答:“與我核對戶籍,但更像是審訊,有文書始終在記錄。”

程蕭疏颔首,問到關鍵處:“那你的祖籍到底有無作假?”

“當然沒有!”應亦骛連忙應聲答,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激動後,他方才略有些讪讪。正值無話間,卻見程蕭疏只好笑地看着他。應亦骛只覺一種垂喪之氣油然而生,他頓時一句話也不想再辯駁,只蒼白無力地說:“……我沒有作假,不管你是否相信。”

“我知道了。”程蕭疏卻只颔首,并沒有半句質疑。

這程五到底在想些什麽?他竟毫不懷疑?應亦骛更加疑慮,幾乎是脫口而出,再不能憋住:“你為何要幫我?”

“嗯?”大概料想不到他如此直接,被猝不及防一問,程蕭疏竟然語塞。但他很快緩過來,只轉過頭反問:“你從前與谷淨濯有什麽恩怨?”

想到這號人,應亦骛更多是那日在船上對方莫名其妙的敵意:“并無,我對此人沒什麽印象。”

見他這副模樣,程蕭疏也知道問不出什麽了,他不是很情願地提醒:“喬煊柳。”

“這同喬兄有什麽關系?”應亦骛立刻關切起來,談及自己身上的一堆倒黴事,都不見他神色變化,只提起喬煊柳而已,他眉頭馬上便皺了起來。

見到他這副模樣,程蕭疏的心情很難不糟糕。他自己都尚未察覺,語調也不知不覺從原本的不耐煩到譏諷:“你整日與他如膠似漆親密無間,落在傾慕他的人眼中自然刺眼,你還問我和他有什麽關系?真傻還是假傻?”

他脾氣一上來,懶得再與這傻子對白,只覺得一字一句都浪費時間,但如此還不夠殺人誅心,便看好戲般添上把火,挑明了與他直說:“褚修澤是谷老頭子的門生,你想想你今日下獄是為誰。下獄後三個時辰,始作俑者又可曾來見你一面?”

——

程蕭疏出了牢獄,迎面便遇着個衣冠齊楚明月清風般的青年,正是大理寺卿元斐钰。

他二姐程蕭昕與元斐钰夫妻之間平平,只因元斐钰自負清高,對這位心悅于他要主動下嫁春寧侯府的郡主很是冷淡,連尋常夫妻在外人眼前的少許溫情都難做到了,故而程蕭疏和這位大姐夫關系也并不親厚,甚至時常刺他一刺。

眼下雖然是該承情低頭的時候,但程蕭疏的态度依舊不冷不熱,只如平常一樣主動問好:“姐夫。”

正因為這層隔閡,元斐钰也不似家中人親切叫他“小蜧”,這次甚至連稱呼都免去了:“你闖來大理寺做什麽?”

“我的鳥飛來大理寺了,暫時回不去,我讓一個衙役好生看着。”程蕭疏雖氣在心頭,但表面功夫還得過去,不緊不慢答:“姐夫別同底下的蝦兵蟹将計較。”

“應亦骛此事本就只算是禮部過去辦事不力,偶有纰漏,略施懲戒就是,不宜牽扯過多。”元斐钰卻不想同他兜圈子,冷着臉直直點破:“他父親都只想求個清白,至今未過問一句,你來胡鬧什麽?”

程蕭疏聽他說完,中途未曾還嘴,原本紛擾憤怒的心緒竟然漸漸平靜:“既然姐夫清楚我一向愛胡鬧,我便不在姐夫眼前瞎晃讨嫌了,我的鳥還在等我,告辭。”

黃昏已過,天色逐漸被墨汁浸染,點點黑色悄無聲息地腐蝕這絢爛的晚霞。

程蕭疏禦馬離去,蹄聲在笑語談話中依舊清晰,豳都風景繁華過眼如花錦簇,令人流連忘返。

他很是清楚當今局勢,穆國公府累積數代,無限榮寵,這等光芒更是在他父親迎娶壽德長公主時達到極致。壽德長公主深受先帝喜愛信賴,手上曾握有整個安西都護府,又是當今聖上長姐,封戶三千,京中無一世家能與之抗衡。

只是此時月虧則盈,月盈則虧,現今已不宜再出頭。

也是因此,他父親至今未出仕,而母親壽德長公主前年已然将安西都護府的兵權盡數歸還聖上,穆國公府大房之中,大哥四姐都盡量遠離朝堂中心,待他日後到了年齡,也理應如衆人所期盼一般,領一個閑職、繼續溜他的鳥,玩樂世間不問世事,直至老去。

谷家雖然人丁單薄,但皇後胞兄谷洲諾很受聖上重用,如今正任工部尚書,谷老爺子谷祺複更是被尊為帝師,一家榮寵無限。

對比懸在空中陰晴不定的高臺明月,冉冉升起的東方金烏才更有氣數。他此次插手,得罪的遠不止是一個谷淨濯那樣簡單。

但他還是要去做。因為沒有任何一個鳥主人可以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鳥被折斷翅膀、打落高空,再不能起飛,卻還無動于衷,毫不作為。

盡管那是一只早早就遺忘了他的、并不把他當作主人也并不親近他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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