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此處四面臨水,只餘一條小道通向岸邊。

九月秋高氣爽,湖邊夜風更甚,卷濕寒氣吹得人瑟瑟發抖,應亦骛的腿已經全然麻掉,從黃昏跪到天色發黑,如今不知究竟有幾時。

濟淑公主李惠雲和谷靜濯相對而坐,手談已久,谷靜濯手傷未愈,只出言令身邊的小厮走棋,二人是表姐弟,也時不時開口說上兩句話。

“淨濯,你這子落得不錯。”李惠雲專注看着棋盤,沒忘問:“還有多久開宴?”

宮女輕聲答:“約莫一刻鐘,殿下可以動身了。”

“嗯。”李惠雲起身,回頭瞥了應亦骛一眼:“讓他繼續跪着吧,等宴席散了再說。”

她又嘆氣煩悶道:“若不是太子哥哥要我來,還真不想祝他生辰。”

谷靜濯知她與懷王不合,也扔下棋子:“皇表姐,我陪你一同前去。”

二人說笑着離去,只餘兩三個宮女留在原地,依舊盯着應亦骛。應亦骛面色已經全然蒼白,幾次都搖搖欲墜,然而還是不肯折腰,未曾開口求饒。

李惠雲身份尊貴,與太子、懷王同為皇後所出,亦是谷靜濯的皇表姐。她今日令應亦骛在此處罰跪,不過是為谷靜濯出氣。

幸而谷靜濯的手并沒有查出什麽端倪,否則他如今便不止罰跪了。

應亦骛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心情複雜,遠處黑暗中滿天燈火升上,暖光點點照亮天際,而遠處水池中也同時放出許多蓮燈,随流水緩緩流開,是太子在為懷王慶祝生辰祈福。

火光遙遙映到他身上,應亦骛不再多看一眼。

其實今日不只是懷王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父親不待見他,九歲過後便再不為他慶生,嫡母倒是會叫人慶賀他一聲,但始終疏離。娘親和小妹應亦羅年年都會等他回府,為他準備吃食,喬煊柳也會送他禮物,再附贈一首詩……

但今年怕是不行了。娘親自他下獄回府、得知他因祖籍無法科舉後,夜夜垂淚,身體每況愈下,他卻只能跪在此處,不能回去相伴,小妹則日漸長大,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喬煊柳如今也有了官身,這樣的時刻他應當在席上為懷王作慶壽詩,無暇顧及他,更不知道他還在此處。

宮女們陪李惠雲在此站了一下午,不比主子手談時有糕點吃食,再加上夜來起南風,她們此刻也是又冷又困,都忍不住哆嗦。

應亦骛已經被凍僵,聽風的聲音都聽得不太真切。

不過太久,李惠雲與谷靜濯返回亭中。

她令人收好棋盤,已然忘了應亦骛這人,将要離開時被谷靜濯叫住:“皇表姐,此人……”

“哦。”李惠雲方才想起:“你若解了氣,便叫他滾回去就是,若還未解氣,我讓侍衛看着,等他跪到明日再說。”

谷靜濯垂眼看着應亦骛。自李惠雲将他傳來,他便一聲未吭,不做辯駁也不告饒,仿佛只是他不想理會他們而已。瘦得看着就勒人的脊背也始終直直挺着,這就是喬煊柳喜歡的酸腐文人的風骨嗎?

……真叫人讨厭。

谷靜濯冷笑道:“只怕太便宜他了。”

李惠雲不以為意:“你若覺得不夠,我便向謹槐讨了這人送到你府上去,到時随意你怎麽罰。”

“謝皇表姐。”谷靜濯答話間一腳蹬上面前跪地人的背,狠狠向下緊踩。

應亦骛猛然被這樣一腳蹬住,實在猝不及防,他本就失力,幾乎徹底趴在地上,偏偏谷靜濯還加重了腳上的力道——

急促的腳步聲在快速靠近,背上的壓力瞬間消失,他只聽到人撞擊到柱子時發出的響聲和悶哼,還有女人的驚叫聲,接着便是一陣腳踢拳打、聲聲清晰,似乎要将人揍死。

“程蕭疏!”李惠雲被忽然出現的人吓得一跳,方才反應過來,着急呵止:“停手!給本宮停手!”

程五?

……程五。

原來是他,又是他。

應亦骛臉幾乎也要貼到地面,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為什麽程五會到這裏?他不是去嶺南了嗎?為什麽他會出現?

為什麽又是他?

然而濟淑公主的命令并沒有讓程蕭疏停手,他冷着臉,只更加用力地擡手朝谷靜濯砸去,谷靜濯平時也習武、練騎射,卻在此時毫無還手之力,連閃躲的力氣都沒有。直到三五個侍衛勉強将程蕭疏拉開,他才死裏逃生般喘了口氣,奄奄一息。

“程蕭疏,你瘋了是嗎?”李惠雲顫聲發問。她看他只如拎着鳥一般就輕輕松松将谷靜濯扔開,下手又如此狠毒,一時間也有些怵然。

不過到底有公主的身份支撐,李惠雲深呼吸半晌,已然冷靜下來,差人将谷靜濯立刻背去禦醫處後邊便一同離開,只留了句“暫時不與你計較”。

程蕭疏知道此事不可能善罷甘休,卻不想再理會她半句,回頭發現應亦骛依舊跪着,他并不上前,只俯視着這人。

應亦骛甚至不看他一眼,恍若什麽事都未發生,他自嘲一笑,問:“自己起不來嗎?”

應亦骛依舊不答,程蕭疏也不準備扶他,他本就一身風塵,現在還沾了谷靜濯的血,自己都嫌髒。

他開口說:“你若同我一起,他們不敢這樣對你。”

這句話出現後,應亦骛終于有了回應,他聲調低啞,顯然已經受涼:“承蒙五公子厚愛,但小人無福消受。”

承蒙厚愛、無福消受。最初稱的“我”,現在自稱“小人”。

從最初見面的閃躲開始,到船上的不屑、大理寺中的無動于衷,再到城外基于撇清關系的送別,還有沒能送出的荔枝……

源源不斷的拒絕中,其實他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夜風拂面,程蕭疏難得感受到了冷。

他想起小時候,他喜歡冰裏面裹着的不知名鳥羽,晶瑩剔透,若隐若現。不想多等待一刻,不顧大人的阻止,無論如何也要握在手裏反複賞玩,不肯放下。

最終冰融化了,露出裏面的羽毛,他也染了風寒,握着那根羽毛在病中喝着苦藥,卻在睡夢裏心滿意足地露出笑容。

現在他念念不忘的鳥也是冰做的,可是這冰不會為他而融化。

不遠處傳來一道男聲,喊着應亦骛的名字。程蕭疏看着他隐含期待想要擡首、卻又顧及自己所在不敢妄動的模樣,心裏酸楚又好笑。

“滾吧。”他撇過頭看着黑漆漆的湖面,諷刺道:“還要我背你過去嗎?”

“不敢再勞煩。”應亦骛勉強從地上爬起,身形一晃,好不容易才站定,他向程蕭疏道了謝,而後緩步走向提燈找他的人。

程蕭疏看着他一步步遠去,最後由喬煊柳攙扶着離開,禁不住很輕地眨了下眼睛。

不過多久,他離開懷王府回到家中。

程隐澹雖然因他不及時歸家生氣,但到底也沒舍得叫他去跪祠堂,一家人熱熱鬧鬧給他安排了接風宴。

本就為他難過了大半年,程蕭疏不想此時還讓兄長和姐姐憂心,自始至終露着笑容,杯杯酒都盡數飲下。

直到大家各自回房後,他終于借着酒勁趴在李清妙腿上,睜着眼無聲流淚。

小時候包裹着羽毛的冰柱終于從他心上重新長了出來,紮透他的胸膛,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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