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應府□□有三位公子,兩位小姐,除夕本該熱熱鬧鬧地過,可一大早便來了小厮到他院子裏,說是老爺道今年也不必去給他請安,這倒不令他意外,年年都是如此,應亦骛随口客套幾句後,回到屋中。

按照慣例,懷王今日進宮宴會後便要去東宮小住過除夕,約莫初三才回府,故而即便今年輪到應亦骛當值,他也不必去府中守歲,只在家裏守着娘親文氏和小妹應亦羅過便好。

文氏正在用紅紙為他包壓歲錢,應亦羅坐在她旁邊調香,應亦骛在二人面前坐下,見她們臉上恬淡的笑意,被風吹透的身體終于逐漸回暖。

“你父親今年仍然不叫你去拜見?”文氏問。

“嗯。”應亦骛怕她難過,不願多提,轉而問文氏:“我已經這麽大了,娘還給我壓歲錢?”

應亦羅也笑:“我也有一份,哥哥不準拒絕。”

“自然。”文問沅收了東西:“夜裏再給你們。”

他三人談話間,婢女也将她每日要喝的湯藥端上,應亦骛嗅到空氣裏的藥味,聽見應亦羅道:“姨娘今年冬天咳得沒那麽厲害了呢,多虧那老禦醫,三哥記得到時給人家謝禮。”

應亦骛颔首:“嗯,我記下了。”

請那老禦醫給文氏看診開藥後,她的病情便緩緩好轉,現在咳得已經沒那樣厲害。他書桌上還放着早已讀完數遍的《南城文集》,唯有那張面具卻已經收了進去,不再挂出。

自從程五的生辰宴過後,除去懷王府當值以外,他并不外出,此間程蕭疏也從未來找過他,畢竟遇到這樣丢盡顏面的事,大抵真的會恨毒了他。

可只在昨日,穆國公府上竟然又來了人。其餘藥材、金銀細軟自不必提,卻還是那套三門巷的宅子,也不再給他推拒的機會,禮物到院子裏小厮便走了。

應亦骛越發想不明白,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他一點都不恨自己麽?

都到了這時,他還如此……他又做出那樣的事,實在是令應亦骛嗤之以鼻,無法再坦然相對。

只是再轉念一想,縱然程五有千般萬般不好,卻也有千般萬般的好,只是他的不好恰恰都不是應亦骛可以接受的。

不久後,應亦羅也要去給嫡母和父親問安,離開院子。文問沅見他出神良久,迷茫不定,終于發問:“骛兒,在想什麽?”

應亦骛只喃喃問:“娘,人生一世,應當完完全全聽從自己的心,還是應當任情擺布?”

——

除夕過後便是新春,徐塗溫來穆國公府上祝過新春後,卻再度被程蕭若叫住。

她負手而立,笑着問:“你又和我五弟商量了什麽?”

“……”徐塗溫本就有些怵她,但如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沉默,不想程蕭若朝他勾了勾手,道:“過來,我有事要你幫我做。”

這個小蜧,既然一直拿不下意中人,那自己這個做姐姐的總要幫他一幫。

——

近來府上的差事雖向來清閑,但因一切從新的緣故,應亦骛還是忙了一陣。待他忙完過後,正好到喬煊柳的生辰。

喬煊柳在府中設了宴邀他和一些友人,這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的。應亦骛已然打定主意不自取其辱,若是谷淨濯也在,他便在祝賀後就早早告辭,若是谷淨濯不在,那他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友人,同喬煊柳慶生。

令他意外的是,谷淨濯确實不曾出現在喬府中,喬煊柳所邀之人大多是從前舊識,應亦骛很是熟悉,仿佛猶在書院般,如今雖已物是人非,但心中确實放松不少。

宴席過半,因興頭正高,衆人各自作完詩後還不算滿意,便要抽簽來唱詞。不過兩輪應亦骛便抽到了只花簽。

約莫是他當衆揭穿程五的事流傳出去,那些人對他的态度又變了一變,将他重新歸類回來,言語間不乏熱切,誇贊他從前便是諸學子中唱詞唱得最好的那個。

事實便是如此,應亦骛并不謙虛,卻也不想搭理那些人。恰好喬煊柳剛飲下幾杯,便提出加入:“我和亦骛一齊唱罷,亦骛,你抽的什麽曲子?”

應亦骛方才垂首去看,是一首《采荇》。這樣的曲子他從前也和喬煊柳唱着玩,并不覺得有些什麽,可落在旁人眼裏便會顯得怪異,好在喬煊柳坦坦蕩蕩,當即便開口起調,舉箸擊節,唱得悠揚輕快,并無半點風月之情。

應亦骛會意一笑,很快從容應上,二人聲音交錯往來,悅耳動聽,聲動梁塵。

可這樣片刻的歡樂很快被打斷,一片林籁泉韻間,只聽得一聲錯愕的“兄長”。

應亦骛認出這聲音來自忠正伯府上的嫡三子徐塗恭,心下不自覺一警,當即停聲側臉望過去。

只見程蕭疏和徐塗溫不知何時已到了這宴廳之中,對方還始終望着他,眼下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徐塗恭自己都不知道他二哥為什麽會來,還又帶着程五,程五自己倒是主動問了:“今日與徐兄不請自來,喬大人可還歡迎?”

喬煊柳自然不能說不歡迎,畢竟他自己的仕途不要便算了,總不能對他父親的仕途也不管不顧,當即叫人添桌請他二人坐下。

此後程蕭疏并不再看他,只是飲酒,但應亦骛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果然,不過多久徐塗溫便讓人拿上兩壇酒,笑道:“前些日子一位朋友送的,我嘗着甚是不錯,今日帶來只為助興,諸位倒可以試試。”

他自己先飲了一杯,又斟給他親弟弟一杯,此後衆人自是賣他面子各自取用,這次依舊如應亦骛所料,沉寂許久的程蕭疏忽然站起身端酒,道:“喬公子,今日是你生辰,程某敬你三杯。”

喬煊柳有些驚訝,想端起酒杯回過,不想程蕭疏已斟好酒遞向他:“請。”

徐塗溫見狀,不自然地側過頭,不敢再看座上衆人。

只是不想一只手忽然奪過酒盞,應亦骛道:“喬兄今日喝得多了,不宜再飲,我替他回敬程公子。”

程蕭疏的面容冷下來,質問道:“你替他飲?”

應亦骛只憂心他要設計喬煊柳做些什麽,十分堅定:“自然,我替他飲。”

徐塗溫早料到如此,更加緊張,又忍不住看了程蕭疏一眼,見他似乎并未察覺,才放下心來。

……那就讓你好好受受瀉藥的滋味就是。

程蕭疏不再勸阻,朝他一碰杯,轉而飲下杯中盞,又倒出第二杯。

就這樣擔憂這個人的安危嗎?

是你自己要幫他喝的。他盯着應亦骛,說不上怎樣的情緒更多,應亦骛見他模樣,也當即仰頭飲盡。

三杯盡數喝光,程蕭疏嗤笑一聲,回頭回到座位上。

應亦骛只覺得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也松開一口氣。見喬煊柳擔憂地看着他,他只微微搖頭:“無事。”

可是後來再身處觥籌交錯、笑言歡語間,他終于漸漸覺得難受起來。

應亦骛這次連借口來未來得及尋上一個,便趁着人不注意匆匆離席。

明明是朗朗乾坤,他卻覺得四周混沌一片,連方向也找不着,喬府中倒有認得他的下人上前問他如何,可應亦骛到底還殘留一絲理智,清楚這事不能叫旁人看出端倪,只拂袖自顧自走。

……

冬日裏素來沒有什麽溫度的陽光似乎都變得火熱滾燙,為什麽沒有雪?

應亦骛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地上,就這樣到了他在整個喬府中最為熟悉的地界,那裏是喬煊柳的書房,他們從前常在那談論詩文,刻苦鑽研,也是他現在唯一可以相信的去處。

應亦骛關上房門,整個人靠在牆邊,不自覺伸手去摸自己的臉,他自個兒也被這樣的溫度吓了一跳。

身上的衣物似乎都被火點燃,胸口也在灼燒,應亦骛癱靠在門邊,努力睜大眼想讓自己看清楚這到底是在何處,以此稍作清醒,可是完完全全做不到。

腳步聲就是在此時響起的,不緊不慢地靠近着他。應亦骛揚起頭,手只略微觸碰到自己,便又激起一陣抖。

他怎麽了?他究竟是怎麽了?

然而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應亦骛無比緊張,呼吸都變得扭捏起來,可昏了頭腦的身體卻無聲無息地期待着,直到房門被推開,一陣涼風襲來。

應亦骛頭腦已經全然昏沉,後知後覺地側過臉看去,只見程蕭疏逆光而立,臂彎上搭着他們在懷王府見面時穿着的那身黑色貂氅。

——

應亦骛将整張臉都縮在那張貂氅中,控制不住的眼淚流入細軟柔和的皮毛,他突然嗚咽一聲,而後死死抓住程蕭疏的手臂,如将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浮木。

程蕭疏平心靜氣,面如止水。一只手臂環住他的身體,任由應亦骛做支撐,另一只手被則掩蓋在應亦骛的衣袍下,隐約見得腕節快速震抖,卻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到後來應亦骛已經完全支撐不住,隔着大氅軟軟靠在他身上,被水霧蒙住的雙眼沒有什麽神采,落淚倒是一等一地準。

他嘴唇張合着卻說不出話,只看得出似在索求,程蕭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擡手捧住他的後腦勺,一手在袍下繼續着先前的動作,終于低頭将解藥喂給應亦骛。

應亦骛已完全滞住,意猶未盡地親近他的唇、舌,企圖再得些什麽,但程蕭疏喂過解藥後便抽手離去,毫不猶豫地将他推開。

面前的人被推到門上,倏然一撞,十分不解地皺起眉頭,很是委屈,出聲呢喃喚道:“程五……”

他一身松松垮垮,滿眼朦胧,對面的程蕭疏卻未受半點影響,不過面頰微紅,呼吸略沉,甚至衣冠楚楚。

聽着遠處傳來的人聲,程蕭疏終于再度靠近應亦骛,他從容地用那件大氅将應亦骛由裏到外包裹嚴實,而後開口。

“解藥都吃了,醒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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