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就着殘餘燭火的光,應亦骛坐起。程蕭疏已被他推下床榻,定定站在他面前,面容冷靜得可怕。應亦骛再一撫自己的臉,已然燙到不能再碰,愈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不舉便意味着程蕭疏不能有後嗣,眼下還連帶着累及他也不能有了,待百年之後他們的安寝之地都無人來祭拜,他的詩作無人保管,最終只得在地下孤苦伶仃,遭人遺忘,宛如孤魂野鬼……
應亦骛說不上慶幸更多還是憤怒更甚,質問道:“你不舉做什麽禍害我?”
程蕭疏聞言終于一笑,他很喜歡這個詞:“我樂意。”
“真是瘋了。”他的回應令應亦骛更覺得此人簡直不可理喻,連音量都隐隐失控:“你樂意?你究竟是不是人?”
程蕭疏卻只無所謂地反問:“難道你很喜歡孩子?”
應亦骛咬牙:“這是喜不喜歡孩子的問題麽?”
程蕭疏琢磨須臾,又問:“那你喜歡那檔子無聊事?”
應亦骛忍無可忍:“你閉嘴!”
一夜之間情緒大起大落,從動容到反複認命再到現在這般雞飛狗跳,應亦骛精疲力竭。他不管不顧躺下,腦子轉得飛快。
榻邊這蛇人暫時咬死了他,肯定不會與他和離,但這日子也不能過得窩囊,沒有子嗣便沒有好了,似乎也沒有那樣糟糕。
應亦骛忽然側過頭看向程蕭疏,緩緩一笑:“程蕭疏,你也不想叫別人知道你不舉罷?”
不過幾日,壽德長公主便回了穆國公府,按理說應亦骛和程蕭疏都得去拜見。
應亦骛取了一枚瑩白飽滿的凫茈送入嘴中,打斷程蕭疏的念書聲:“不聽了,我們去拜見長公主罷。”
程蕭疏答:“不去。”
什麽脾氣。應亦骛不禁皺眉:“你父母兄長姐姐都待你極好,你這般行事,豈不令他們寒心?”
“我一向不懂事,他們不會在意,你何必勉強自己去做些不樂意的事,也讨個沒趣。”
這又是什麽人,果然是千寵萬寵裏長大的。應亦骛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縱然自讨無趣也要去的,這是禮法,程蕭疏,你當真不去?”
現在的語氣便是威脅了,程蕭疏到此時才緩緩放下書:“那便走罷。”
料他也不敢拒絕。應亦骛有把柄在手,自然肆無忌憚。
二人見到長公主後,因為應亦骛要主動行禮,程蕭疏方才跟着對自己生母做了回千八百年都不會行的禮數。只是眼下看不出李清妙的心情,簡單敘話後,她便找了個由頭支程蕭疏出去:“我不在府中時你将你父親氣得不清,還不去向他道個歉?否則他又怄得好幾夜都睡不着。怎麽成親了的人還這樣?”
程蕭疏要拉應亦骛一起走:“我這就去道歉。”
事已至此,李清妙也不藏着掖着了,直白道:“我有話要對我子婿說,你去外頭等着便是。”
程蕭疏才不給他們獨處的機會:“有什麽話我聽不得?娘還要将我疏遠出去?”
這對話真是叫人聽得膽戰心驚,難怪程蕭疏被養得這樣無法無天,應亦骛頓時都明了了。他只得無奈看對方一眼,也示意他趕緊出去,壽德長公主再怎麽不待見他,也不至于在府中無緣無故罰他罷?
程蕭疏還是不情不願,但終于退出屋中。李清妙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一聲:“我的好兒子不聽我的話,反而聽你的。”
應亦骛哪敢應答,他心知肚明,程五之所以聽他的話,無非是因為有把柄在手而已。
好在李清妙早就熟悉了程蕭疏的性子,并不計較,只慢悠悠道來:“他打算将你生母接出應府,這事你可知道?”
應亦骛掐住掌心,盡管自打結識程五後,他幾乎每日都在為這人的心意所困擾,卻也在困擾的同時心緒震撼難言,複雜無比:“……不知。”
“你未立府,按理說是不該的,但若我出面,想來應祯榮也不敢拒絕。”李清妙說得句句在理,應家只有應祯榮有官身,且沒什麽實權,連清流都沾不上邊,哪裏敢悖逆長公主。
她只三言兩語,應亦骛已心動不已。從前他然荻讀書,廢寝忘食,為的就是有一日能取得功名、成家立業,好将母親接出應府,他原以為已經毫無可能,但偏偏李清妙給他丢下了這樣一個消息,如何讓人不在意?
“早先問過你,我知你對小蜧無意,可他還是将你奪了來,你心中有恨也實屬正常。但希望你不要恨他,恨本宮便是,因為最終是本宮點的頭,為人父母的,哪裏忍心看他這樣想要的人都無法得到呢?”
應亦骛訝然,終于看向李清妙,她回以平和一笑。忽然應亦骛覺得,她倒也沒有那樣可怕,抛卻被權力粉飾的威儀華貴外,不過也只是位為兒女操心不已的尋常母親。
應亦骛搖頭,實誠答道:“不敢。”
李清妙雖然已經将話說得極為平易可親,卻始終高高在上,身份已如雲泥,他哪裏有恨的資格,哪裏敢恨?
李清妙不在此處多話,她道:“自然,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本宮并不想為難你,亦可以出面接出你生母,但你要答應本宮一事。”
壓在心頭上千鈞的重量都随着她一言而散去,應亦骛幾乎是迫不及待:“長公主請說。”
李清妙颔首:“只待你有喜,本宮便立刻差人去應府接出你母親,如何?”
他……有喜?應亦骛徹底呆住。
他有喜?這是憑他一人便能做到的麽?
如同從雲巅一路摔到塵土中,他在被褚修澤帶去大理寺時的心情起伏也不過如此了,應亦骛幾乎脫口而出:“這實在不可能。”
李清妙不太高興:“此事便如此令你為難?”
應亦骛羞憤難言,耳朵又無聲無息發起燙來,他要如何說?直說程五不舉?可這是不是太傷他了?
但李清妙顯然已是不快,也沒有那樣多的耐心,擡手便要開口道作罷的模樣,應亦骛見狀一時情急,終于開口。
見到程蕭疏時,他正站在滿院春光中,肩上停了只小鳥,叽叽喳喳地在他耳邊叫着。應亦骛腦中還想着剛剛的情形,便也沒在意那鳥一見他就飛走的事,只有些難以為情:“母親叫你進去。”
程蕭疏臉上卻挂着笑:“母親沒為難你吧?”
……自然沒有,只是接下來就要為難你了。應亦骛心虛到不太敢看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你快去啊,別讓她久等。”
程蕭疏再笑着看了他會兒,頭也不回地走進去了。
李清妙面色焦急,程蕭疏卻早已憑着鳥兒同他說的将兩人的談話內容猜了個七七八八,只不緊不慢問:“娘找我有何事?”
母子之間哪裏還需要彎彎繞繞,知道此事後便只剩下憂慮,李清妙忙将他拉過來,認認真真地問了他一通,又說要叫禦醫或尋些醫師來看看,令他萬萬不可叫旁人知道。
程蕭疏卻答:“無需看醫師,我對此事沒有興趣。”
他此言一出,李清妙只差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又急又氣:“那你要如何?還當這是小事?你可知日後沒有子嗣會如何凄涼?”
程蕭疏見剛強如她也幾乎要落下淚來,方才收了漫不經心,連忙去拍她的背安慰:“娘放心吧,再怎樣你和外祖母也不會不管我啊。”
李清妙狠狠拍他的背:“外祖母和娘能管你一輩子麽?”
“哥哥姐姐也不會不管我,且再往後說長遠些,程赤寰以後怎麽也會管我的。”
他無憂無慮,因兄長姐姐對他确實愛護,李清妙頓時哭笑不得:“你這個當叔叔的人,還指望着你侄子麽?”
“他敢不管我?那我以後就不給他講故事了。”程蕭疏輕描淡寫将此事揭過,又向她提起要将應亦骛生母文氏接出的事。既然得知此事無法強求,李清妙也只要求他配合醫師試着好好治療,便就此應下。
應亦骛還在原地等着他,忐忑不已,回首卻只見程蕭疏神色如常,不免疑惑:“母親同你說些什麽?”
“你不清楚?”程蕭疏反問他。
應亦骛知道事情已經敗露,皺眉:“事實如此,我不得不說……”
“好了,我都知道,又沒怪你,苦着張臉做什麽?開心點。”程蕭疏拉起他的手:“走了,去挑個宅子,日後給娘親住下。”
“你說什麽?”應亦骛忙問。
“挑宅子接你娘啊。”程蕭疏側臉看他:“母親說等回門過後,便差人将娘接出來,府上人多,我怕她住不慣,你怎麽想的?”
……這人實在不該如此,至少不該待他這樣好。應亦骛張着嘴說不出話,惹得程蕭疏疑惑:“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沒有。”應亦骛別過頭:“住三門巷吧,你之前送的那處宅子還閑置着。”
到第七日歸寧,應亦骛同程蕭疏一齊回到應府中。
應祯榮攜喬夫人、應亦骛的兩位嫡兄,以及應亦骛的生母文氏都候着他們。兩位妹妹則在內間等候,應亦羅見到應亦骛後,朝他眨眨眼睛。
而程蕭疏在納吉那日便去拜見過文氏,此時也不覺得陌生,主動向她問好:“娘親。”
文氏有些驚訝,還是回以他溫文一笑,衆人方才入府。
宴席上應祯榮始終不冷不熱,甚至不如喬夫人關心應亦骛,仿佛叫他來都是勉強。程蕭疏對這個岳父也無甚好感,若不是他不帶應亦骛來天守節,便沒有後面這一堆破事,他的鳥早該是他的了,故而也不主動同他說話,只在最後提出正事,說要将文氏接出府中。
提及此處,應祯榮的神色終于稍有變化:“文氏是我府中的妾室,此舉于理不合,程公子還是莫要再胡鬧。”
尋常人都改口稱了子婿,他卻還一口一個程公子,可見也不怎麽在意應亦骛,程蕭疏已然不悅,懶得再與他廢話,直接以權壓人:“我既娶了亦骛,他便是我家中人,奉養生母如何不行?這也是我母親的意思。”
長公主親令哪怕再怎麽于理不合,卻是已是沒有不應的資格,但應祯榮沉默片刻後,還是道:“鬥膽請公主體諒臣情,亦骛要奉養他生母也不急在一時,文氏到底跟随我多年,終有不舍,待下月再将她接出,如何?”
程蕭疏想要繼續拒絕,他想的事沒有哪件要退而求其次的,可是還未開口,便被應亦骛扯衣袖小聲道:“就這樣罷。”
程蕭疏皺眉,見他似乎有所畏懼,想問他怕些什麽,但應亦骛又朝他搖搖頭,似有哀求一般,程蕭疏只得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