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劇組拍攝地選擇一處仿古建築的影視城,裴慎帶着岑蕭踏過青石地磚,在錯落分布的建築物間穿梭,停在一棵樹下。
綠瓦青磚,飛檐高挑,仿古燈籠不滅的光在黑夜裏燙出一圈小小的光明。
裴慎手掌覆在粗粝的樹幹上,他仰起頭,望着被黑夜暈染成墨綠色的,雲蓋般的樹頂,對岑蕭說:“敢爬上去嗎?”
不必言語說明,鼻尖缭繞的桂花沁香已讓岑蕭明白,她輕笑:“有何不敢。”
兩人并肩坐在樹幹上,籠罩在黑夜的寂靜之中,唯有微風拂過時樹葉簌簌作響。
越過蟄伏在黑暗中的重檐庑殿,遠處是城市高樓拔地而起,燈火璀璨彙成星河流淌。
仿佛過去與現在,在同一個時空交彙,岑蕭看得入神,胸膛中盤旋不散的焦躁忽然像是找到出口一般,一種難以按耐的沖動督促她張開嘴。
“我下不去手。”她的嘴唇微微顫抖着。
“導演在我面前誇你,說你是一個很有靈性的演員,你演活了無名。”裴慎靜靜望着她,
“可是我不這樣認為,你不是在扮演無名,你把自己當作無名,更确切的說你是在演你自己。你不是一個演員,一直都沒有無名,只有你。下不去手的不是無名,是郁瀾。”
岑蕭沉默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簽你嗎?”裴慎問,并不需要岑蕭答複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眼神望向虛空,一邊回憶一邊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奇怪。怎麽會有這樣的女人,下手狠得像個練家子,長相卻很無辜。我用受傷的事情威脅你,你表面上看被我唬住了,可是郁瀾你知道嗎?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你根本不在乎。我幾乎立刻對你産生興趣,怎麽會有這種矛盾的人呢?
你或許不知道,我一直在觀察你。我和你簽約,除了無名的角色,沒有給你其他工作,在這部戲上映之前你可能沒有任何曝光的機會,我等你來問,你沒有來。
私人醫生告訴我你的手可能無法恢複原來的靈敏度,你以前是一個琴者吧,可是你還是沒有表現出多餘的情緒,你照常吃飯睡覺演戲。
劇組有個小場務是路仁的粉絲,她發給你的盒飯菜色總是比別人差,你還是什麽反應都沒有,還是韓音音發現後叫你一起吃飯。韓音音親近你,劇組裏總有人陰陽怪氣說你抱大腿,這些閑言碎語你聽見了眉頭都不會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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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郁瀾,其實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你說下不去手,你也是有在乎的東西的。”
“我很慶幸,真的。”裴慎近乎嘆息道。
他們挨得很近,近得仿佛這些話是貼在耳邊說完的,獨屬于眼前人的磁性音質在風中糾纏化作繭包裹着她,無措卻并不反感。
“我曾經傷害過一個人,她不是一個好人,某種程度上她罪有應得,我從不後悔那樣對她,但我就是忘不了。”她茫然地睜着眼。
一只大手覆在頭頂,安撫性地拍了拍,裴慎說:
“無名是一個殺手,他必須效忠皇帝,皇帝命令他殺人,所以他殺人,這是他的選擇,在他的世界裏,唯一能做的選擇。我不知道過去的你面對的場景,那時你必須做出唯一的選擇,但是現在的你還需要嗎?
如果還有什麽能逼你入絕境,你要記得,我會擋在你和絕境面前。”
岑蕭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她明明早就認識他,卻仿佛第一次認真去看他。
無疑,裴慎有着一張俊美的面龐,烏發束冠露出飽滿的額頭,英挺的眉,深邃的眸,雙唇抿直不笑時會給人一種孤傲的冷感。
但如果有人能以岑蕭現在的視角去看,就是發現藏在睫毛陰影後的眼眸是那樣純粹的黑,但這樣一雙眼睛專注的看着你時,你絕不會忽略其中的流光。
末世到現世,她習慣一個人,習慣忍受痛苦,習慣無視非議,第一次有人告訴她不必去做什麽英雄,她有無數種選擇。
眼眶有什麽東西埋在深深處破土而出,順着眼角滑下。
是下雨了嗎?
哭吧,我在。有人對她說。
原來是淚,許久許久未曾有過了。
岑蕭揚起臉頰,仿佛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從身上卸下,連呼吸都變得輕盈。
她輕巧翻身躍下樹,站在地上仰頭看,月光映入眼眸,她笑着伸出手:“來。”
裴慎坐在樹枝上,目光追随着她,嘴角的笑意在觸及幾米遠的地面時凝滞了。
見裴慎不動作,岑蕭疑惑地歪歪頭,目光表示疑問。
裴慎右手抓緊樹幹,眼神往天上飄:“我賞月。”
天邊悠悠飄過一片黑雲,将月亮遮蓋住。
裴慎:......
岑蕭頓悟,眼睛嘴巴都笑成彎月,完全沒考慮到自己現在的小身板,她說:“我接着你。”
裴慎扭頭不去看她,黑色半遮的耳垂紅得滴血。
最後岑蕭如何從看門老大爺那借來梯子,裴慎如何迎着看門老大爺狐疑的目光從樹上爬下來姑且按下不表。
兩人回到片場時,片場的工作人員正聚在一起吃宵夜,看見岑蕭皆帶笑臉:“謝謝你的宵夜。”
岑蕭了然是裴慎做的,心下一暖。
導演問:“調整好了嗎?”
岑蕭和裴慎相視一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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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被烏雲半遮,左相府的牌匾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封存已久的長劍出鞘,無名習慣了殺戮,他的同伴也是。
數十道影子翻身而入,紛亂的腳步聲,歪在地上獨自燃燒的燈籠,照亮一張張死不瞑目的面孔。
左相夫人心愛的花卉踩踏成泥,生命中最後一眼閃過的劍光,一同映在無名眸中。
一劍封喉。
驚惶的小厮,跪地求饒的丫鬟,一個又一個倒下,終于粉色衣衫的少女站在面前,無名持劍的手微不可及抖了一下。
她站在那棵桂花樹下,粉頰帶淚:“你要殺我嗎?”
血順着劍身滑下,在劍尖凝聚又滑墜在地面上,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姑娘幹淨得像春日裏枝頭綻放的第一株桃花,她一步一步走過來。
無名提劍指向她,她白皙的脖頸與劍尖只隔咫尺,她含淚看着無名:“小哥哥,今年中秋的月餅我給你帶來了。”
她藏在衣擺裏的手掌向前伸,緩緩攤開,無名的視線不由自主飄過去。正在此時,小姑娘臉上柔美的笑意化作猙獰,她手中銀光一閃,惡狠狠道:“去死吧!”
無名身形快速閃退,一枚飛镖擦過右臂深深嵌入樹幹,傷口處的血很快變得烏黑。
無名當即拔劍斷臂,小姑娘從腰間抽出軟劍與無名纏鬥,她身形靈活輕盈如燕,處處往致命處攻擊,無名抓住空隙,并順勢以左手奪刀反刺入對方胸口。
粉色的裙擺在地上鋪展,鮮血染紅胸襟,像是開出一朵豔麗的花。
即使遭受斷臂之痛,無名的眼神依舊如死水般冷寂,他像是斬斷一根無關緊要的樹枝,仿佛世間再沒有什麽痛楚能動搖他。
小姑娘胸口重劍,她口中溢出鮮血,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着無名,“中了我阿娘制的毒,神仙也救不了,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瞳孔漸漸渙散,徹底失去生息,如同秋日枯敗的花瓣,卷入塵泥。
圓月高懸,月色清輝下,黑衣身影轉身離去,血滴在草葉上,轉瞬滲進泥土,連同那道身影一同融進黑夜。
那天,是八月十五,宮中燈火璀璨,小皇帝攜群臣舉杯歡飲,願人月團圓,山河永歲。
那天,是八月十五,在荒寂無人處,無名失去一只胳膊,他無人思念,亦無需被思念。
“過!”導演喊。
岑蕭丢開道具劍,韓音音從地上爬起來,穿着血漿未幹的衣服用力擁抱她。
裴慎站在人群之外,遙遙對她微笑。無名的希望熄滅了,而她的未來才剛剛開始。
恭喜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