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臘月二十九是今年最後一天複建,賀光徊訓練接近尾聲時,主治醫生走了進來,按停賀光徊的運動輔助器械,讓他一會去辦公室聊聊。

往常也有類似今天這樣和病人及其家屬聊天的情況,不過醫生都只是來通知一聲就轉身離開,不會像今天這樣站在門口等着。

賀光徊最怕有人等,他動作太慢起身都比普通人要僵硬一些。擔心醫生等得不耐煩,他拽着秦書炀都沒管扶沒扶穩就站起身來,差點沒把自己摔地上。

這下秦書炀哪還敢松手,幾乎是整個把他圈在懷裏扶着他往前走。

“慢點,不急這一會,人醫生好好在那站着呢。”秦書炀哄着他走慢點,有力的兩條胳膊成了賀光徊最具安全感的依仗。

一上午的訓練,賀光徊早就累了,冷白色的臉上全是汗。他點點頭,往前走的速度卻沒變,小步小步地往前挪,快而踉跄。

走到醫生面前,賀光徊拘謹地朝醫生勾了下嘴角,“抱歉,讓您久等了。”

醫生職業性地笑着搖搖頭,“沒有,應該的。”

視線往下,醫生無意識地皺了皺眉,賀光徊察覺到醫生的眼神,也低下頭朝着自己雙腿看過去。

他原本就穿着一條束腳的運動褲,但褲管有點肥,往下耷拉着。擔心賀光徊行走時無力的左腿會不小心踩到褲腳,秦書炀從登山裝備店裏給他買了兩條松緊束褲帶綁在腳踝處。這麽一來,他粗細不一樣的兩條腿便比任何時候都要明顯,随時随地都在顫抖的左腿看着比右腿細了一大圈。

因為運動功能的退行,賀光徊的左腿無法受力站直,膝蓋還微微彎曲着。無論褲子穿的再怎麽寬松休閑都無法隐藏左腿的病變,只一眼就能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中。

他有意識地想要站直一些,可大腦下達的指令只是讓他的腿抽動了下,和先前并沒有太大改變。臉上的表情倒是幾秒間換了好幾個表情。

“咱別站着了,有什麽進辦公室說呗?”秦書炀摟緊了賀光徊一些,擡眼和醫生打岔。

醫生回過神來,也點點頭朝前帶路。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賀光徊抿着嘴看向秦書炀,他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說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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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門匆忙,肘拐還靠在鞋櫃上沒拿,只能靠秦書炀繼續這麽圈着他往前走。

到停車場的時候賀光徊鼓起勇氣對秦書炀說:“炀炀,我……”

“幺幺別怕,醫生就是建議,別急,沒事的。”秦書炀一只手攬着賀光徊,一只手擡起揉了揉賀光徊的頭發。

幽靜空曠的停車場回蕩着秦書炀低沉的聲音,“他又沒說讓你立馬這麽做,只是說酌情考慮對不對?”

賀光徊沉吟,還想說點什麽,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忍了好半天,一直到上車前秦書炀要抱他的時候,賀光徊才小聲地替自己争取道:“我還沒那麽想用輪椅……你知道的,鍛煉累了就是會比平時看起來要更嚴重一點,但實際上平時你不用這麽撐着我,我也還是能走很久的。”

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賀光徊就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忍了這一路眼睛都忍紅了最後也就講了這兩句。

他下巴抵在秦書炀肩膀,死死地抓着秦書炀的胳膊,聲音很軟,帶着萬般克制又無法再忍的急切懇求。

“好不好?我還想再走呢……”

秦書炀說不了拒絕的話,他甚至無法直視賀光徊的眼睛,只覺得停車場空氣不流通到竟然會讓他覺得無論多努力往肺裏吸進空氣都是在做無用功。

他偏着頭盡量不去看賀光徊的眼睛,打橫抱起賀光徊将賀光徊塞進車裏。

“先回家,爸媽他們等急了。你小崽見不着你回家餐桌都不肯靠近,你忘了?”

系安全帶時秦書炀仍舊能感覺到賀光徊懇求的視線,抵不住賀光徊這麽看他,秦書炀敗下陣來,扭過頭親了親賀光徊的額頭。

“聽話小光,咱們先回家好不好?你讓我想想。”

一路上賀光徊都沒說一句話,低着頭用手掌有意無意地摁着自己肉跳不停的左腿。直到進門換鞋時他又換了張笑臉,柔和地朝客廳裏的長輩們打了招呼。

換好拖鞋,賀光徊沒讓秦書炀扶,自己順過肘拐就往裏頭走。路過賀蘊的時候也只是伸手揉了揉賀蘊的西瓜頭,怎麽看都是不高興的樣子。

往年春節前後賀光徊和秦書炀都是各回各家,要麽就是兩家都不要他倆回去,主打一個眼不見心不煩。就連去年的春節賀光徊和秦書炀都是在自己家裏過的,不過那會他倆也沒多少心思過這個春節。沒成想今年因為有孩子的原因,反倒還聚在一起了。

準确是從賀蘊接回來開始,今年兩家人就沒分開過。

不過也不單單是為了讓小崽盡快适應,主要還有另一個原因——賀光徊上午要去醫院複建,秦書炀得陪着去。

李淑娴心疼自己兒子陪着在醫院折騰大半天回來還沒口熱飯吃,汪如芸同樣也心疼賀光徊。

兩家大人各揣着各的心思,最後通通拿孩子當借口,每天早晨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往這邊鑽。

這會飯做好,人也回來了,原本該開飯的。結果一個臊眉耷眼,另一個看着也沒多高興。家裏長輩被弄得摸不着頭腦,幹愣在原地不知道這飯吃還是不吃。

眼瞅着賀光徊顫顫巍巍就往房間鑽,賀求真才裝模作樣地輕咳一聲問他:“換了衣服出來吃飯昂?”

聽見父親聲音,賀光徊站定後艱難地轉過來,淡聲道:“太累了,你們吃吧。”

他頓了一下,又努力往回圓話,“鍛煉的時候吃過點點心,現在還不餓,您們先吃,給我留點菜我休息一會再過來吃。”

他話說得圓,賀求真找不着理由再留他,只能朝妻子使眼色問妻子怎麽辦。

汪如芸看着賀光徊沒什麽血色的臉,平時那股淡漠的勁兒散完散盡,說話聲急了起來,“哪能不吃飯?你先吃了再睡。”

話音剛落,身邊走過來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汪如芸擡眼,是秦書炀。

秦書炀拍拍汪如芸肩膀,朝她輕輕搖搖頭,又看向賀光徊說:“先睡吧,睡會我進來叫你吃飯。”

說完他抱起坐在地毯上還在搭積木的賀蘊,又招呼着兩邊的長輩回到飯廳坐下準備吃飯。

小兩口早上出門還有說有笑的,這才一上午,回來就鬧毛病了。

汪如芸和秦書炀始終隔着一層,心裏再急也不好多問,剛端起碗來想想又擱着碗打算去問賀光徊發生什麽事。

李淑娴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率性地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了秦書炀一下,急吼吼地問自家兒子:“你和小賀怎麽了?你是不是氣他了?”

賀蘊也在一邊幫腔,眼睛亮閃閃地問秦書炀:“老爸,你和爸爸吵架了嗎?”

聲音奶呼呼的,吵架是什麽都不知道呢,就在這起哄。

秦書炀佯怒擡手往賀蘊腦門上輕輕拍了下,“你奶奶做的大蝦還堵不上你嘴?趕緊吃飯,不該問的別問。”

說完,他又擡眼看了看母親,“我哪敢氣他?”

有人牽頭問,汪如芸就沒那麽不好意思了。她給秦書炀挾了點菜,着急地問他:“小光到底怎麽了?哪兒不舒服嗎?是不是着涼又頭疼了?”

秦書炀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答,皺着眉把米飯咽下肚,哽得他捶着胸口往下順,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汪如芸朝丈夫使了個眼神,賀求真站了起來給秦書炀倒了杯水,秦書炀就着他的手對付了一口這口氣才終于被順了下去。

他交代道:“醫生建議小光用輪椅,這樣安全點,還讓他适當地減輕一點工作不要那麽累。小光都沒同意,說自己還能走,工作也都還能做。”

這話說得已經很委婉了,在醫生辦公室賀光徊的反應比秦書炀口述的要激烈很多,是幾乎和醫生吵起來的程度。

哪怕醫生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非常溫柔,只是每一句話前面都加了建議兩個字,賀光徊也還是接受不了。

先是表明自己今天只是太累,所以才走得很差。後面又說自己課已經很少了,沒必要再減,如果再減那幹脆辦病退得了。

反正不管醫生怎麽說,賀光徊回的話都帶着一把小刀。

後面談話根本沒辦法進行,醫生臉冷了下去,取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大手一揮道:“那今天先這樣吧,有什麽我們年後再說。”

即便是這樣,賀光徊離開時說的那句春節快樂聽上去也一點祝福的意味都沒有,僵硬到了極點。

賀求真愣了半天,開口時還沒緩過神來,問話問得磕磕絆絆的:“他……他不是在鍛煉嗎?怎麽?效果不好嗎?”

問完後秦書炀臉色又差了幾分,整張臉都是菜色,比面前的蒜泥菠菜還綠一點。

汪如芸拉拉賀求真的衣服,示意他不懂就閉嘴。但小老頭還沒回過神,此時和妻子的默契直降為零,幹瞪着眼睛繼續道:“怎麽了?你拉我幹什麽?我說錯了?”

秦書炀搖搖頭,鼻子酸酸的,“這病不是鍛煉就有用的,病程發展不管怎麽鍛煉都沒太大作用。而且醫生的意思是後面不打算給他制定鍛煉計劃了,他現在的狀态已經不适合鍛煉了,該多休息。”

他深深吸口氣,眼前飯菜登時就不香了。

“就是醫生這麽說他才生氣的,覺得醫生放棄他了。”

飯廳裏陷入了詭異的沉寂,沒有人再敢開口說點什麽。

所有人都知道醫生說的是對的,賀光徊不應該再繼續負責出版社那邊下冊圖書的研發。每天奔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越是疲憊就越是加劇賀光徊身體功能的退行。

況且站在旁人的角度來說,比起動辄摔跤來說,賀光徊使用輪椅會更安全一些。

但這些始終是“旁人”的角度,旁人關心賀光徊安不安全,關心他累不累,都是旁人的想法。

賀光徊作為當事人,他又是怎麽想的呢,好像還真沒人問過他。

終究不放心,哪能真的讓賀光徊餓着,他本來最近吃東西就少。

秦書炀重重嘆了口氣後站了起來,“您們先吃,吃完碗扔着帶小崽出去玩會,我和小光聊聊。”

說完,轉身走進房間。

感謝閱讀,鞠躬。

另外我換了個文案,雖然兩個文案都寫得跟溝石一樣,但原本的文案我屬實喜歡,所以在這留個檔。

【文案】

距離婚禮還有一百天的時候,賀光徊摔了一跤,很輕的一下,腳踝噴了雲南白藥第二天就能跟着兩家的父母逛街一整天,暴走三萬步。

距離婚禮還有七十天的時候,賀光徊躲在醫院的消防通道裏對秦書炀說:“我在神經內科,你要是不忙的話過來一趟,咱倆商量一下婚禮辦不成了這件事。”

距離婚禮還有三十天的時候,秦書炀拿着第五份一模一樣的診斷證明,頂着上火長出來的一串燎泡對賀光徊說:“取消個屁!日子要過,婚禮要辦,我要讓你一直贏下去。”

是啊,又不是明天就死了,日子當然還要過。

那就這麽過下去吧,過到就算我死了,你也能如從前的每一天那樣繼續生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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