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記憶裏兩個人上一次互不退讓還是大一的時候,那會剛談戀愛不久,熱戀期過了便是磨合。

賀光徊覺得秦書炀太過張揚,沒個穩重的時候。而秦書炀則覺得賀光徊什麽事情都悶在心裏,面上不說什麽,卻牢牢地急着秦書炀所有的小毛病,然後在秦書炀什麽都沒意識到的時候突然爆發。

偏偏每次吵架最後都變成了秦書炀再單方面輸出,賀光徊只是冷着眼睛看着他。

賀光徊個子比秦書炀小一點,如果秦書炀不低頭的話兩個人的視線便無法交疊。

偏偏無論是吵架還是訴說愛意,都需要目光交彙。

這個時候就變成了賀光徊擡眼往上看,那雙平時會眯着一點的眼睛在這個時候就瞪得特別圓。

秦書炀罵着罵着就能看到賀光徊眼尾變成粉色的,一瞬間就沒脾氣了。

但也不會和好,兩個人都氣鼓鼓的。

後續幾天就變成別別扭扭地對對方好,一直到這事兒被時間淡化才翻篇兒。

雖然以現在學校裏那群小女生的話來說,形容他這樣的人應該叫“活0活現”,但賀光徊總覺得自己生理心理都還算是男性,總掉眼淚看起來掉份兒。所以那會賀光徊也沒真哭,就是氣急了有點情緒上頭。

吵得太兇的時候他會覺得如果秦書炀忍耐到了極限,把那兩個字說出口,可能也就分了。

分了也行,總歸是大衆不太能接受的關系,不要耽誤人家。

可這段算得上幼稚的關系就這麽維持着,轉眼到了大三。

後面有一次秦書炀竟然不吵了,只皺着眉走到離賀光徊幾步開外的草坪上抽了根煙又轉了回來。

那天風特別大,賀光徊只穿着一件襯衣,站在人工湖旁邊被風吹得臉都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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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重新朝着他走來的秦書炀把自己身上的格子外套披到了賀光徊身上。

“走吧,太冷了,一會你又感冒。”秦書炀牽起賀光徊的手,臉色還是沒變,溫暖的帶着一點淡淡煙草味的手卻隐隐搓着賀光徊冰涼的指節。

他倆沒回宿舍,和以前很多個夜晚那樣在附近的小旅館呆了一晚上。

後面秦書炀光潔的背貼在刷着一半兒護牆綠漆的牆壁上,他伸手拍拍躲在被窩裏的賀光徊。

事後他的嗓子有點啞,說話聲格外沉。

秦書炀:“小光,以後我們不吵了行嗎?”

賀光徊沒吭聲,還和以前一樣,就算做得汗液洇濕床單,那該氣還是氣。

“至少,不像以前那樣,一鬧脾氣就鬧好幾天成嗎?任何不愉快,咱倆都在睡前解決了。”

但今天秦書炀給他披了外套,算是給了臺階,他勉為其難地哼唧一聲。

眼波流轉,硬着頭皮打岔,但也是今晚從人工湖離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你那會給我你衣服幹什麽?”

賀光徊嘴硬地找補:“我又沒說我冷。”

他鼻尖眼尾都是紅的,先前歸咎為冷風凍的,現在究竟為什麽還那麽紅秦書炀琢磨好幾分鐘都沒琢磨出來。只覺得自己男朋友此刻眼睛又大又亮,比學校傍晚人工湖上倒映的晚霞還漂亮。

秦書炀笑着湊到賀光徊臉面前,張嘴咬了一口賀光徊的鼻尖。

春風倏然化開,仍舊沙啞的嗓音因為距離太近的關系,清晰地傳到賀光徊耳朵裏。

“咱倆雖然在吵架,但不妨礙我仍舊喜歡你。”

從那以後他倆再沒吵過架。

大四忙着保研,研究生從見面後雖然沒真的講過,但各自都揣着一種“苦命鴛鴦更要好好過日子”的想法更是不舍得拿最惡劣的态度對彼此。

至于在日本那四年,那都很成熟的年級了,即便有不快,也能用更成熟更妥帖的方式講出來。

沒想到2014年,一個三十四還有幾個月就三十五,另一個剛過三十三歲生日,竟然能大半夜的吵起來。

秦書炀不讓步,态度堅定得跟塊鐵板一樣。後面拍着被子,嗓門也提高了很多,“你別跟我窩裏橫,你在我這講沒用,你能把你爸媽說服了你再來和我聊。”

“你不是一直知道我窩裏橫呢嚒?”賀光徊也氣,但頭疼得要裂開來,說話聲虛得不行。

床墊有點軟,他坐半天腰也疼,身體半弓着,顯得非常沒氣勢。

還準備繼續往下說的秦書炀噤了聲,眨了眨眼睛站起身來。他背過身,略顯煩躁地撓了撓頭,從西褲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

再偏過頭來時,秦書炀英俊的臉龐忽然間和二十一歲那天晚上人工湖邊的那個身影重疊。

他帶着倦意開口:“小光,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一下。你今天這麽生氣究竟是因為暈車難受,還是真的覺得沒用要放棄?不用急着和我說,你先自己想想好麽?”

當初裝修房子的時候設計師建議在院子裏安一個好看點的燈,這樣就算不種什麽東西只是鋪個草皮,晚上點着燈也很有氛圍感。

那會他倆想買一個德國着名家具設計師設計的沙發,不是廣州佛山貨,是真的想走海運從法蘭克福把那個沙發運回來,預算已然超支,沒法再聽設計師說的把院子挖開排電路。

所以直到現在,賀光徊再怎麽看外面也只能看到香煙燃起的那一點紅色,別的什麽都看不見。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秦書炀已經點了兩根香煙。

到了第十五分鐘,那一點很小很小的火星再沒亮起。賀光徊剛剛因為秦書炀連着抽兩根煙而升騰起來的火氣又在一瞬間被澆熄,只留下不甘不願地一縷白煙袅袅而上,鋪蓋滿整個胸腔。

本來就見不着秦書炀,現在連他指尖的火光都沒了。賀光徊難受得又開始掉眼淚。

患病後他情緒起伏太大,強哭這一并發症狀在他身上尤其明顯,開心的時候掉眼淚,難受的時候眼淚掉。

眼淚還沒流到下巴颏,他頭就比先前還要疼。腦袋一側的神經突突突地跳個沒完,似乎還扯着後背也開始疼起來。

不知道秦書炀在搞什麽,一直不進來。

賀光徊實在坐不住,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躺平以後夜燈離他特別近,本身這小玩意兒沒溫度只是亮着,但賀光徊實在難受,竟然覺得這光線灼熱。

懶得再爬起來夠着身子去關燈,賀光徊只能轉過身背着光線。他伸手摸索,怎麽都找不到那個很大的眼罩,無奈煩躁地拉過一旁秦書炀的枕頭蓋在自己臉上。

昏昏沉沉快要入睡時,秦書炀走了進來。

将壓在賀光徊臉前的枕頭拿掉,秦書炀坐到床頭,他靠着牆慢慢把賀光徊抱了起來,讓賀光徊靠在自己懷裏。

賀光徊渾身綿軟,卻還企圖掙脫秦書炀的懷抱。

“別動,手裏端着水呢,一會給晃身上。”秦書炀一手按着賀光徊的胸口,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沖劑。

他嘴唇貼在賀光徊頸側,說話時呼出來的氣息全是清新的薄荷牙膏味,“把沖劑喝了我喂你吃點東西,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司百得比一般的膠囊起效快,但泡成沖劑的味道實在不敢恭維,賀光徊聞到都覺得沖鼻,眼睛沒睜開多少,手已經下意識地擡起來捏住鼻子。

他甕聲甕氣地拒絕:“一會又吐,麻煩。”

秦書炀:“不麻煩,你只管聽話,一會吐了我收拾。”

他語氣仍舊沉沉,但已經無限趨近往日的溫柔耐性,“我還煮了一點小馄饨,沒煮多,就一點點。沒用桌上的那鍋雞湯煮,就弄了點葷油,放了紫菜、蝦米和榨菜,保證一點怪味兒都沒有,就是以前學校後面那個海鮮擔擔餃的味道。”

除了沖劑那股涼涼的薄荷味鑽進鼻腔外,賀光徊确實聞見了熟悉的香味。

遭不住誘惑,賀光徊緩緩睜開眼朝床頭櫃的方向偏過頭望去,又被灼熱的燈光刺得猛地閉上眼睛轉回頭來。

“……太麻煩了。”

秦書炀揉着賀光徊胸口的手往上挪,拉長了指尖勉強替賀光徊把刺激出來的生理性眼淚擦掉。

“不麻煩,你就閉着眼睛,只管把嘴巴張開就成。”秦書炀大拇指磨蹭着賀光徊下巴底下那道小疤,半開玩笑哄道:“反正頭那麽疼,估計還得吐呢,肚子裏有點東西吐着也比較方便嚒不是?”

這根本沒法兒還能矯情得下去,賀光徊耳尖紅起來,小聲嗫嚅:“喝了沖劑就不會吐了。”

言罷,他聽見秦書炀淺淺笑了聲,接着回道:“那更好了,吐太傷胃,最近都給我們幺幺吐得都沒多少血色了。”

擔擔餃沒什麽肉餡兒,就黃豆粒大小一點兒,煮熟了完全就是一小包面片絞着紫菜飄在湯上。

賀光徊喝了沖劑,又被秦書炀喂了一大口溫水漱了口。這會嘴巴裏苦味減半,也同秦書炀嘴裏一樣,萦繞着淡淡的薄荷香氣。只不過秦書炀嘴裏的香氣來自牙膏,而他的來自藥劑,細細分辨,他的還是要苦一點。

那碗擔擔餃晾到現在已經變溫,面片兒被泡的愈發的薄。秦書炀剛喂賀光徊嘴裏,那些面片就混着湯一起化了,只剩一小顆肉粒在齒間,輕輕一抵也沒了蹤影到五髒廟裏頭去。

全程賀光徊還真沒睜過一次眼,秦書炀喂得仔細,喂幾勺就放着給賀光徊揉一會肚子促進消化。他連舀起湯都格外有分寸,以這麽不方便的姿勢喂賀光徊吃的竟然還能一滴都沒撒出來。

不過秦書炀只喂了半碗就沒再繼續,把勺子扔碗裏後抽了張棉柔紙替賀光徊把嘴擦幹淨。

估計是吃了點熱乎的東西,賀光徊鬓角冒了點汗。擔心他又着涼,秦書炀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抱着賀光徊仍舊沒撒手放他回去躺着。

“再坐會兒,我給你揉揉,消化了再躺回去。不然躺平了你不舒服,嗯?”秦書炀抱着賀光徊往上坐起來一點,幹燥寬厚的手貼着他胃部打圈兒。

腸胃得到滿足,賀光徊心情比剛才好了不止半點,眼睛睜開一半兒緩緩點了下頭。

“那既然舒服了點,願聽我說說話嚒?”

賀光徊頓了下,抵觸的情緒重新翻出來,已經表現在臉上,“不聊看病的事。”

“不行幺幺……”秦書炀态度也比先前好很多,态度仍舊堅定,可也同樣語氣溫和,“以前我就說過了,我們只是意見不一樣,但不妨礙我喜歡你。這件事總要有一個低頭,也總要解決,難不成你又想像以前那樣沒着沒落地這麽冷下去?”

“那為什麽這次你不能低頭?”賀光徊抓着話頭刺回去,可語調已經大變樣。

軟乎乎的,一點不像先前那麽堅決,倒像是在委屈。

秦書炀笑笑,抓過他壓在被子上的手握在手裏,拎着往上搓了搓自己的臉。

“你說為什麽?”他含着笑意問:“你不是知道答案嚒?”

賀光徊半睜着的眼睛垂了下去,眼睫在臉上投了長長一道陰影。

他有點心虛,被秦書炀抓着的手蜷了起來,“可……萬一沒用呢?”

秦書炀撚着賀光徊的手指按了下,“試了百分之五十的機會,但不試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你能一點不心動嚒?反正我不能。別說一半兒的機會,就是現在有人告訴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讓你試試。”

賀光徊不講話了,眼眶又開始酸脹,逼得他重新阖上眼不說,還把頭往後仰。

“小光。”秦書炀喊他,言語間又把剛剛的笑意收了回去。

“這兩年我經常覺得我和你在摸着石頭過河,而且還是在沒有一點光的那種暗夜裏。我經常……不對,是每天。我每天都不知道要怎麽辦,你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吃藥有副作用的時候;走路晃蕩,稍不留神就會摔跤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我看很多資料,發很多郵件出去,手機裏還莫名其妙加了很多群。只要別人講一點辦法,哪怕是偏方,對我來說都是這條摸黑走的路裏突然打進來一線光。”

手指碰到賀光徊的眼尾,再移開對着燈光一看,指腹被潮濕蓋着,被光一照,水光亮得秦書炀覺得刺眼。

“前段時間你趴在我懷裏哭,哭得狠了不知道怎麽發洩,還照我肩膀上咬了一口。你說你接受不了輪椅,不知道用了輪椅以後還能不能再站起來,再回到講臺。你猜猜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什麽感覺?”

秦書炀啞啞地問賀光徊,同時又沒期待過賀光徊能回答。

他自問自答道:“你想不到,因為你是體會者,而我是陪同者。咱倆視角不一樣,我沒辦法體驗你的病痛,你也沒辦法感知我有多心碎。但沒關系我講給你聽。我當時的想法是能不能想辦法讓我來替你受這些罪?或者這個病,能不能分一半給我?我也病,後半程的病痛都給我來擔。這樣分走一半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繼續往下發展了,”

賀光徊:“那還不如我一個人病……”

秦書炀笑了起來,捏了下賀光徊的臉,“笨死了,一點都想自己好。”

他抱着賀光徊晃了晃,然後親了下賀光徊的發旋。

“顯然這些都不行……所以我們只能想一點更實際的,比如多試一點別的辦法。你就當讓讓我,讓我這一次,試一試好不好?”

長夜寂靜,賀光徊很久不講話,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吻裏都被壓扁熨平。

他點點頭,反過來捉住秦書炀的手,顫聲問:“那下次你陪我去行嗎?”

“好。”秦書炀拇指揉揉賀光徊的手背,“下次、下下次,我都陪你去。”

感謝閱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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