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逗她

這世間的事, 總是瞬息萬變。

傅煜将攸桐躲了數日, 難得打算晚間去跟她深談一番, 誰知到了後晌,卻有急報傳來,說邊境近來履遭侵擾, 鞑靼數回發兵試探,蠢蠢欲動。

鞑靼跟傅家的仇怨,已經結了幾十年。

早些年傅家嶄露頭角、打下這基業, 便是靠着跟鞑靼的數回惡戰, 奪回了幾座被鞑靼占走的城池。這些年下來, 朝廷漸而空虛衰微,傅家麾下的兵馬日益強盛,鞑靼也沒閑着, 盯着南邊的肥肉,養精蓄銳之餘, 不時便會發兵試探。

六年之前, 鞑靼養得軍力強盛,聽聞南邊朝廷內亂,在秋後馬肥時舉大軍南下, 欲圖占幾座城池。

傅家出兵拒敵,傅德清帶着侄兒和兒子們悉數上陣。

那場仗打得慘烈, 傅家損了兩個兒郎, 傅德清震怒之下, 親手射殺鞑靼帶兵的兩名主将, 殺敵數萬,奪得軍資馬匹無數。那之後鞑靼元氣大傷,傅煜亦在那時嶄露頭角,建了不少功勞。

之後鞑靼休養生息,傅煜苦練騎兵,在東丹屢次犯境時迎頭痛擊,由少年郎,章程如今鐵腕冷厲、令敵軍聞風喪膽的焊厲将軍。麾下的那支鐵騎更是戰無不勝,軍紀嚴明,作戰也鐵膽勇猛,弓馬過處,攻無不克。

如今東丹吃了許多敗仗,安分了些,倒是鞑靼安定久了手癢,起意騷擾。

傅煜聽得急報,當即去尋傅德清兄弟倆商議。

若是往常,這般小股騷擾,傅德清調個得力的侄子出去,定能擊退,無需大動幹戈。

但如今南邊亂賊鬧得猖獗,朝廷府庫空虛,眼看就要天下不穩。傅家若不想在插手南邊時有邊境外患之憂,便須下一劑猛藥,令試探虛實的鞑靼膽寒畏懼,再不敢生事方可。這樣的能耐,放目整個永寧帳下,傅煜麾下這支鐵騎最為合适。

叔侄幾個商議罷,議定由傅煜出手震懾。

當晚,傅德清兄弟倆安排糧草等事,傅煜直奔齊州城外的騎兵營帳,點了兩千精銳騎兵随行,準備妥當後,由魏天澤和杜鶴等人跟着,啓程往北而去。

鞑靼近些年還算安穩,糧草充足,這回侵擾試探,将萬餘兵馬分成六撥,每撥千餘人,合四路南下。窺探潛伏,伺機出擊,有機會便侵擾,打不過就跑得遠遠的,重整兵馬後再回擊試探,令人不勝其擾。

傅煜摸清底細後,也不等對方出手,徑直率兵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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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的随行之人皆兵英勇果敢,騎射功夫和應變膽氣無不出類拔萃,虎豹般勇猛。

千餘鐵騎滾滾而出,健馬鐵甲疾風般奔襲過去,似黑雲壓城,不等鞑靼中路兵馬反應過來,便迅猛出手。鞑靼既是騷擾試探,這回雖派了不少兵馬,卻非精銳,加之先前傅家軍只守不攻,防備便頗為松懈,待馬蹄猝不及防地如雷滾來,登時慌亂逃散。

傅煜的鐵騎左右沖殺,将潰散逃跑的敵軍困住,或殺或俘,而後稍作整頓,直奔下一路。

這場仗打得又快又狠,對方中路全軍覆沒,別處尚未得到消息,便迎來傅煜的突襲。

傅煜依然如上回一般,出手狠而兇猛,毫不留情。

二十餘日間,這支鐵騎橫掃邊境,浴血沖殺之下,将侵襲來犯的萬餘敵軍挨個擊破。而後,傅煜再調三千兵馬,毫無征兆地往北突襲,攻破對方兩座防守疏忽的軍事駐地,卻不碰百姓一星半點,事成之後便揚長而去。

短短一月間,迅猛攻勢如風卷殘雲,令人膽寒。

消息遞回鞑靼王庭,他派出的萬餘兵馬無一生還,還險些失了兩處要塞。

憤怒之餘,也覺驚恐,看出傅家兵将作戰之勇猛更甚從前,當即歇了試探虛實、揮兵南侵的心思。旁邊的東丹聽聞傅煜作戰如此強勁,笑看之餘,也勾起先前吃敗仗的教訓,暗暗心驚,打消了趁冬末春初活動筋骨的念頭,只管養精蓄銳。

傅煜留在邊地,等斥候禀報說東丹眼線已盡數逃走,才整頓殘兵,啓程回齊州。

……

齊州城裏,傅煜痛擊犯境敵軍的消息早已傳開。

臘月裏年節臨近,城中百姓聽得這消息,自是覺得振奮,街巷之間喜氣洋洋。若不是傅煜沒張揚騎兵回城的日子,自領着随從日夜兼程、無聲無息地趕回來,怕是滿城百姓都要跑到城外夾道歡迎。

饒是如此,從臘月初連收捷報起,齊州城的高門貴戶、大小官員女眷,或是登門拜訪,或是遣仆婦送個賀禮,對戰事得勝的傅煜滿口贊賞。

壽安堂裏常有賓客到來,老夫人自覺門楣輝彩,甚是高興。

這陣子,攸桐按老夫人的吩咐隔日去問安時,那位偶爾也肯和顏悅色地說幾句話,仿佛對蘇若蘭的事已無芥蒂般。

攸桐不知道傅德清的功勞,只當老夫人是愛屋及烏。

偶爾沈氏實在忙不過來,老夫人也會發話,叫攸桐幫着分擔些,攸桐盡力而為。

整個臘月忙忙碌碌,仿佛只是一轉眼就到了小年,攸桐困在府裏,除了看看府裏栽植的幾株紅梅外,竟連出府的機會都沒有。原先想的出城賞玩、踏雪尋梅等事,更是成了泡影,只能在望雲樓眺望暢想而已。

這日天氣陰沉,濃雲扯絮般堆着,甚是清寒。

巳時踩過,便飄起雪來,起初還只是雪砧子随風輕飄,落在臉上只剩半絲潮潤的涼意,漸漸的雪勢變大,走在廊下一小會兒,斜吹進來的雪片便能往肩上積一層白。遠山近樹悉數籠在朦胧的雪霧中,屋檐甬道,轉眼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攸桐聽見院裏小丫鬟們笑鬧,裹了件大氅出來,就見紛紛揚揚,雪如鵝毛。

南樓裏丫鬟仆婦不算少,先前因傅煜規矩嚴苛、鐵面冷厲,甚少敢偷懶玩笑。如今傅煜甚少踏足,又有攸桐得空時便張羅着做些美食、邀傅瀾音姐弟過來嘗鮮,氛圍漸漸活絡起來,既不越矩,也能時常玩笑一陣。

此刻雪片紛飛,是入冬後從未有過的深雪,小丫鬟們愛熱鬧,都跑到院裏看雪。

攸桐當然也喜歡,站在廊下,也不怕風冷,只管瞧着雪幕傻笑。

春草心血來潮,慫恿衆人,“待會等雪停了,咱們堆雪人兒好不好?”

“好啊,咱們南樓還沒堆過呢。”有小丫鬟附和,又瞧瞧看周姑一眼。

周姑也笑道:“好,我年少時也堆過,戴上帽子,搭個圍巾,也很有趣的。”

“多準備幾份吧周姑——”攸桐伸手,捧了滿手掌冰涼晶瑩的雪花,“這雪下得厚,咱們在院裏多堆幾個。将軍帳外有士兵值守,咱們就請雪人兒值夜,好不好?”

“這主意妙!”

春草興致高昂,跟着周姑進了屋,忙着去尋東西。

攸桐仍站在廊下,瞧着滿院笑臉,眼底笑意更濃——

即使一時半刻飛不出這座樊籠,也能尋些趣事,自得其樂不是麽?

譬如此刻,除了堆雪人,她還想煮火鍋。

冰天雪地、冷風肆虐,相熟的人圍爐煮火鍋吃,簡直是人間至樂之事!

她這般想着,便叫來夏嫂,吩咐在廚房裏多籠些火盆,等熏熱了,便準備幾樣吃火鍋用的食材,晚上吃頓好的!又命人去地窖裏,将上回沒吃完存在冰鑒裏的凍豆腐和鴨腸等物取來備着。那些都是夏嫂前日洗淨後凍進去的,還鮮着呢。

夏嫂聽了,自帶着幾位仆婦去忙碌。

攸桐看了會兒雪,回屋往熏爐裏加了點香,靠着角落的小火爐煮一壺茶,慢慢地翻書看。

等後晌雪停了,一群人在院裏忙碌,将甬道的雪都鏟出來,往兩旁堆了六個半人高的小雪人。春草心血來潮,又折幾段樹枝,剝去細杈,放在雪人懷裏,站遠了一瞧,還真有那麽點雪中值守的姿态。

丫鬟們樂不可支,攸桐也覺有趣,命人将周遭殘雪掃盡。

而後各自忙碌,只等準備齊全了,便可請傅瀾音過來,一道享用美味。

……

府外,傅煜一路疾馳,帶着騎兵抵達軍營,論功論賞後便縱馬回府。

齊州內外皆籠在漫天風雪裏,除了少數幾個趕着回家過年的行人,城外官道、城內街市都碰不到閑人。這倒方便了他,馬不停蹄地奔到節度使的衙署,将此行要事交割清楚。而後卸甲回府,也才傍晚而已。

兩書閣裏,因杜鶴随他外出征戰,就只剩外圍值守之人。

傅煜離開得久,仆婦們也不敢随意往書房裏擱炭盆,等傅煜推門進去時,裏頭桌椅冰寒,門窗清冷,那把殘劍更像是在萬年寒冰下凍過,觸手冰涼。他走進裏面去,書架高聳、銅鼎靜默,更覺冷清。

仆婦跟進來,見他站在桌邊出神,低聲問道:“将軍,籠上火盆嗎?”

傅煜仿佛沒聽到,過了片刻才回過身,“不必。”

遂揮手命仆婦出去,他自解了鐵甲戰袍,冒風到隔壁起居的院中取了件大氅披着,便往南樓而來。

風停雪住,府裏滿目蒼白,枯樹竹籬嵌在中間,像是水墨勾勒。

風聲呼呼吹過,周遭卻格外靜寂般,連覓食撲騰的鳥雀都絕了蹤跡。唯有樹影随風,卷起層層積雪,飄到人臉上、脖頸,恍惚間,像是回到半月之前,他帶了騎兵,冒着酷寒風雪在茫茫荒原上追殺敵軍,周遭風聲烈烈,卻死一樣靜谧。

叫人心裏空蕩蕩的。

到得南樓外,這茫茫白色裏卻添了一縷青煙,漸漸走近,亦有兩句笑語隐約傳來。

傅煜腳步一頓,瞧着門窗緊閉的閣樓,眸色微深。

他也不知道,怎麽就突然想到了來這裏。

從前在兩書閣獨居,偶爾心血來潮到南樓,此處也是同樣冷清,便越來越少踏足。

然而方才站在書屋裏,身上鬓間殘雪未消,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回攸桐送去的食盒,想起那次傍晚踏足,有青煙袅袅、美人憑欄。連着整月的殺伐、奔走,傅煜心中腦海,盡是戰事——如何刺探、圍剿、追敵,如何伏擊、突襲、斬殺,如何舉劍、挽弓,用最迅猛的手段、最小的折損,消滅最多的敵人。

回到府裏,殺伐的景象印刻在腦海,他看着那殘劍,鼻端仿佛仍能聞見血腥的味道。

站在空蕩冷清的屋中,那味道愈發鮮明。

乃至于他想到某個理由後,便鬼使神差地往南樓走來。

直到走近了,才意識到那個理由的牽強之處——當日壽安堂裏鬧出風波,他确實有幾句話想叮囑攸桐,以安內宅。如今時隔月餘,他征戰回來,還能想起舊事,那個女人怕是沉迷在食物裏,早已忘了。

傅煜皺了皺眉。

不過既到了此處,進去看看也無妨。

他将這座本屬于他的住處打量了兩眼,擺出慣常的淡漠威儀姿态,走進院裏。

一進門,他的目光就頓住了——

檐頭瓦上積雪仍在,甬道附近的雪卻掃得幹幹淨淨,廂房正屋都燈火通明,傍晚昏暗的天光裏,廊下點着的燈籠朦胧又黯淡。甬道兩側不甚整齊地站着六個雪人,戴着顏色各異的雪帽,勾勒出眼睛笑臉,拿紅皮的蘿蔔當鼻子,每個身上還斜放一根樹枝。

這種從沒在南樓出現過的東西擺在眼前,竟然也不突兀。

傅煜愕然瞧着那六個不速之客,春草端着調料碗的漆盤出來,見了他,甚是意外。

她愣了一瞬,才刻意擡高點聲音,行禮道:“将軍!”

“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屋裏,準備……晚飯。”

這動靜傳入屋中,正将蜜餞糕點咬得開心的攸桐隐約聽見,詫異道:“她跟誰說話呢?”

“好像是……”煙波掀起門簾瞄了一眼,趕緊道:“是将軍!将軍回來了!”

攸桐怎麽都沒想到傅煜竟會突然回來。

他不是還沒回城嗎,怎麽就突然來了南樓?

早知道他會回來,她就不胡鬧堆雪人玩了!

攸桐來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門口,扯過花梨架上的披風裹着,掀簾出來。

傅煜仍站在院門口,看傍晚燈籠映照的別樣雪景,窗戶漏出燭光,瞧着甚是溫暖。

門簾動處,他的那位少夫人匆匆走來,滿頭青絲松挽,斜簪赤金銜珠的步搖,披風絲帶未系,只拿蔥白般的手指籠着,黛眉妙目,婉然如畫,踏着燈籠昏黃的光芒走過來,裙角翻湧。

走得近了,還能看見她唇上殘留糕點碎末,乳白的碎屑、紅軟的嫩唇,如梅上一點白雪。

她臉上藏不住的驚詫,堆出點笑意,“夫君回來了?”

說話間,側身站在雪人跟前,試圖隔斷他的視線。

傅煜不動聲色地瞧她旁邊,攸桐又挪了挪腳步,微微張開披風,盡量攔着不讓他看。

“快進屋吧,外面冷。”她又說。

傅煜唇角微動,沒再逗她,擡步往屋裏走,便見攸桐趁他不注意,側身擡手,迅速将雪人懷裏的樹枝拍開。他覺得不解,忽然想起兩書閣門前值守的兵士,暗自哂笑——這樣衣冠不整、站姿歪斜的“侍衛”,虧她想得出來。

門口的煙波已然打起厚簾,傅煜暗自搖了搖頭,舉步入內。

迎接他的,是一股濃郁撲鼻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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