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婉拒
昏暗羅帳之內, 片刻停頓,攸桐睜開眼,錦被下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
她微微有點緊張。
成婚至今, 跟傅煜同榻而眠的次數不算少, 最初兩人相安無事, 睡覺時蓋着錦被不聊天, 傅煜對她的态度亦頗冷淡。這難免令她生出錯覺,以為傅煜自制力過人,對她沒半分興趣。誰知這趟回京, 事情漸漸出了偏差。
傅煜逼着她叫夫君、握着她的手摩挲、甚至故意扯斷盤扣,乃至此刻……
方才在屏風後對上傅煜暗藏幾許火苗的眼睛時, 她便覺得不安, 又不好深夜出門惹人留意,只能躲在床榻角落, 期盼能相安無事地熬過今晚。然而傅煜方才那動靜, 卻轟然擊碎這點期待——他稍微不穩的呼吸、暖熱的身體、摸索過來的手掌, 每個征兆都令她意識到, 這男人怕是動了點獸性。
從前他心存偏見,瞧不上她,既不願碰,便能心如止水。
如今誤會消弭, 哪怕夫妻未必有情意, 但在男人看來, 她是他的妻子。
夫妻人倫, 食色性也。
傅煜從前就說過,少夫人的本分,不止是幫着寬衣、照顧起居那麽簡單,大概還有在他有興致時,陪着纾解情意。但攸桐內心裏,卻不願這樣糊裏糊塗地将夫妻之名坐實。兩人的關系本就微妙,倘若添上這層糾葛,何異于給自身挖坑?
攸桐掌心捏出濕膩汗意,定了定神,才回過身。
“将軍。”她又叫了一聲,靠在床榻角落裏,對上傅煜的眼睛。
傅煜拿手臂撐着身體,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溫熱的掌心仍搭在她腰上。
攸桐也不敢強行給他拿開,便只委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見他皺了皺眉,也不好挑得太明白,只硬着頭皮道:“月事要來了,須早些歇息,免得耽擱明日趕路。”因傅煜那目光有點怕人,趁着他沒說話,趕緊坐起身,理了理頭發。
傅煜亦坐起來,眼底那隐約的火苗淡下去,沉默瞧她。
床帳之內,仿佛霎時陷入死寂。
攸桐垂着腦袋,傅煜則垂眸盯着她,手掌觸不到柔軟腰肢,略覺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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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些年在沙場軍營打滾,對女人的事知之甚少,月事二字,聽着也十分生疏。但他看得出她的态度,方才就有意躲避,連幫着擦藥膏都不肯,如今遽然打斷,不肯跟他有半點肌膚之親,八成是托詞。
這不是嬌羞二字能解釋的。
那晚南樓裏的話,再度浮入腦海,傅煜的眼神漸漸沉了下去,道:“你還是打算離開?”
低沉的聲音,顯然帶了被拂逆拒絕後的不悅。
攸桐心尖上跳了下,知道這男人心高氣傲、性情難測,沒敢對視,只點了點頭。
傅煜的眼底頓時浮起些難堪,不願被她看到,便也低頭理了理衣襟,裹得嚴實些。
這般反應,确實在他意料之外。先前在南樓時,他态度冷淡漠然,她千裏遠嫁而來,在夫家受了委屈,賭氣想着離開,也說得過去。但那之後,他漸漸轉了态度,給她在背後撐腰、順從她的意思去金壇寺、去睿王府赴宴,人前人後,都待她很好,拿出了從未有過的主動姿态。
誰知道,她仍不改初心。
傅煜這輩子還沒被誰這般拂逆過,難得向她示好,卻連着被她推開兩次。
胸腔裏似被破布塞住,堵得慌。
他盡力克制住不悅,道:“為何?難道——”他扯了扯唇角,“看不上我傅家?”
這話雖如調侃,卻帶着傲氣冷意。
攸桐趕緊搖頭,“将軍誤會了。傅家滿門英豪,不止保得邊境安寧,亦深受百姓愛戴,将軍的才能本領,天底下沒幾個人能比肩。攸桐雖見識有限,卻沒狂妄到那等地步。将軍龍章鳳姿,更令無數人仰慕。只是——”她頓了下,聲音微低,“攸桐才德平庸,平生所求,不過随心所欲,傅家雖好,卻不是我能久留之處。”
說罷,觑他神色。
傅煜沒吭聲,沉默着盯了她片刻,忽然翻身而起跳下床榻,随意套上鞋,到屏風後,取了件外裳套着,便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頭見攸桐仍擁被坐在榻上,呆呆瞧着他,嘲諷般扯了扯嘴角,“何必敷衍。”
不等攸桐愕然回答,便快步出門,衣袍微晃。
……
客棧外夜色涼薄,門口燈籠奄奄一息,街上更無行人。
傅煜沐浴後頭發都沒擦幹,被夜風一吹,涼飕飕的。
他滿不在乎,沉着臉走了兩步,忽聽背後有人道:“将軍?”回過身,就見魏天澤不知是何時出來了,身上還是白日趕路的行裝,手裏拎着一壇酒,拿草繩編成小網兜,拎在手裏。他似是頗為意外,往前兩步,笑道:“深更半夜,又碰見作難的事了?”
傅煜不答,目光落向他的酒壇,“剛買的?”
“這附近的酒有點名氣,我閑着無事,剛才跟夥計打探了方向,專程買一壇。”
傅煜知道他的小嗜好,點了點頭。
魏天澤便道:“不如……進去喝兩杯?”
“好。”
兩人到了魏天澤住處,裏面仍是燈火通明。魏天澤行裝簡潔,屋裏也空蕩蕩的,因夜色頗深,也沒找酒杯,只翻出兩枚茶杯,斟入美酒。
傅煜胸中煩悶,随手抓起,喝幹淨。
連着三杯後,魏天澤才道:“若是為軍中事,将軍可從不會喝悶酒。怎麽,吵架了?”
吵架嗎?似乎也算不上。
她那兒氣定神閑,沒事人似的,卻只令他生悶氣。
傅煜想着攸桐方才的姿态,愈發煩躁,端坐在桌邊,悶聲道:“女人,麻煩得很!”
“這可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少夫人那等美貌,多少人都想求娶而不得,先前也沒見将軍抱怨娶妻麻煩。還诓我買糖栗子,讨她歡心。”魏天澤舉杯,在傅煜杯沿輕輕一碰,道:“偶爾鬧點別扭,倒說這種話——站着說話不腰疼。”
兩人相識數年,交情頗深,軍務上規矩分明,私下裏,頗有些朋友的熟稔。
傅煜對着他的調侃,也只哼了聲,舉杯飲酒。
魏天澤便笑道:“女人麽,都嬌貴,藏着九曲回腸玲珑心思,不像咱們耐摔耐打、滿腹直腸子。将軍是個男人,須讓着她,不能威儀震懾。”
傅煜悶頭又喝了一杯。
他還不夠讓着她?兩回給她好臉色,都碰了滿鼻子灰,何曾威儀處置?
不過魏天澤提起這茬,倒讓他心思微動。
娶妻成婚之類的事,他先前并不放在心上,早年孤身前行,也還算利落爽快。傅老夫人閑居內宅,不止幫他操心,也常問及跟傅家父子往來甚密的魏天澤,有意幫着牽個紅線。傅煜聽過便罷,從不留意——男兒昂藏,俯仰于天地,能做的事千萬件,管旁人私情作甚?
不過此刻,他忽然挑眉,道:“你倒懂不少。”
“只是懂點皮毛。”魏天澤倒是謙虛。
“英雄無用武之地,着實可惜。”傅煜擡眼,藏盡眼底探究,只漫不經心地道:“祖母常說,要幫你留意,選個不錯的女子。不如這趟回去,便請她留意?”
魏天澤哈哈而笑,“這就不必了。”
“為何?”
魏天澤仍笑着,舉杯飲酒,神情卻是微微一頓。
跟傅煜相識數年,他留心的不止是軍務政情,亦是傅家男兒的性情和行事、能耐。傅煜此人冷厲深沉,鐵腕悍勇,心思藏而不露,軍務上一絲不茍,對斥候探來的消息能刨根問底,對旁的事便甚少細究。
像今日這般,忽然關懷他娶親之事,探問底細,更是前所未有。
遂搖頭嘆道:“似将軍這等虎威剛猛,尚且要為女人喝悶酒,可見娶妻亦是娶麻煩。我如今歷練不足,滿腹心思撲在正事都不夠,如何分得出心神?晚兩年再考慮也無妨,屆時再請老夫人費心。”
傅煜瞥他一眼,神情微動,卻也只舉杯,各自飲盡。
……
酒喝過半,澆淡胸中塊壘,加之魏天澤有意诨笑開解,傅煜那股悶氣才算漸漸消了。
回到房中,滿目昏暗。
床榻上,攸桐早已熟睡,側身蜷縮着,青絲鋪散在枕邊,眉頭微蹙,呼吸勻長。
傅煜走近跟前,解了外裳丢在旁邊,坐到榻上,沉眉看她。
酒意并不濃烈,此刻的他亦很清醒,能立時整裝上陣、殺敵毫不含糊的那種。但瞧見她的面容時,心裏卻仍有點莫名的煩亂。換作從前,以他的驕傲性情,莫說看不上齊州城內外的高門貴女,即便對誰稍加青睐,碰了兩回釘子,也該棄之腦後,再懶得看一眼了。
方才負氣出門時,他甚至想,她既不肯留在傅家,便随她去!
沒了魏攸桐,他也未必損傷半根汗毛。
從前孤身在兩書閣,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不也很好?
她既無意,舍去便是!
然而等那股被拂逆的怒氣漸消,真考慮起此事,傅煜卻覺得……南樓裏言笑晏晏、煙火溫暖,出事時從容應對、心照不宣,床榻間幽香縷縷、美人嬌軟,在京城夫妻默契、心底怦然,樁樁件件,均于不知不覺中刻在胸間。那晚留宿陶城,她走在暮色四合的街巷時,那樣輕靈婉約,像是山間自在的狐,曼妙而動人。
那場景清晰分明,呼之欲出。
傅煜隐約覺得,她的身上有種他難以觸摸卻很美好的東西,沒有束縛枷鎖,灑脫率真、進退有度。方才暗怒出門,未曾深想,而今琢磨,她說平生所求惟随心所欲,也未必全是搪塞糊弄。
只是天下之大,皇帝之尊、将相之能,尚且難以随心所欲。
她一介弱女子,求榮華、求富貴尚可,求這虛無缥缈的東西,豈不天真?
更何況,傅家六禮迎娶給他的妻子,豈是她說走就能走?譬如今晚,他被氣得漏夜出門,被魏天澤鬥膽調侃了幾句,她倒好,睡得舒服惬意,沒心沒肺。
傅煜沉眉,負氣地盯她一眼,躺下去,而後抓住她的手。
攸桐熟睡中察覺暖意,立時乖巧地反握住他。
待次日清晨攸桐醒來,兩人已是十指交握之姿。
她在朦胧中察覺,心裏微驚,想趕緊抽回來,傅煜卻似被這動靜驚醒,忽然睜開眼。
兩人四目相對,攸桐有點尴尬,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傅煜面無表情,坐起身,将那交握的手看了眼,而後輕掰開她的手指,起身下榻。
留攸桐在榻上垂着腦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昨晚那番話拂逆了傅煜,她當然看得出來。以傅煜的高傲性情,暗怒離去,吹了趟風回來,自是不肯再碰她的。而她因畏冷的緣故,從前睡覺時就有夜裏握住他手臂取暖的前科,昨晚月事臨近、腹中不适,最是貪戀暖意的時候,必定又舊病複發,睡覺時偷偷摸索過去,揩他的油了。
昨晚他摸索過來時,她婉拒了,結果……
難怪他剛才那副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