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禮物

傅煜安然歸來, 不止讓攸桐暗自松了口氣, 傅老夫人和沈氏亦是如此。

譬如此刻,壽安堂裏便是笑聲陣陣, 相談甚歡。

時令已是夏末, 太陽底下炙烤得人滿身出汗, 樹蔭底下卻還算涼快。比起冬日裏炭盆熏出的幹燥,這會兒沒了厚簾帳捂着, 壽安堂朝南的窗戶洞開, 通着風,夾雜着草木清香,倒是冷熱适宜。

進門左邊養了一盆睡蓮,波紋微漾, 含苞欲放。

屋裏沒熏香,清爽得很, 老夫人坐在羅漢榻上,臉上皺紋都帶了笑意。

旁邊沈氏陪坐, 正拿竹簽子戳瓜果吃, 慢慢地道:“……那回出門匆忙,沒帶上瀾音,倒有好幾個人問起。咱們瀾音生得好,性子也穩妥, 多少眼睛盯着, 就等老夫人點頭呢。我瞧着, 那些兒郎都是不錯的, 回頭咱們設個宴席,老夫人掌眼,幫瀾音挑一個?”

“瀾音自是好的,她的婚事不能含糊。”老夫人心緒甚好,笑問沈氏,“你可有看得上的?”

“幾位不錯的,就怕老夫人瞧不上,還得您親自做主。”

這便是不想擅自插手侄女婚事的意思了。

傅老夫人笑而颔首,暗自琢磨。

旁邊梅氏陪着坐了半天,難得提到這茬,梅氏便笑吟吟地道:“瀾音那等品貌,莫說齊州,便是放到京城也是出挑的,老夫人見多識廣,這事自然得請您做主了。說起來,月儀的年紀跟瀾音相仿,不如請老夫人多費費心,幫她也掌個眼?若是成了,我便備厚厚的禮來謝您。”

老夫人聞言,便将目光落向沈月儀。

那位原本支了張書案幫忙朝佛經,聽見這話,也恰好往這邊望過來。

跟老夫人目光相對時,沈月儀面上微紅,有些羞赧似的低垂了頭,停筆不語。

沈氏便打趣道:“老夫人身邊哪還缺東西,稀罕你的禮?我倒想瞧瞧,若是幫着說成了,你拿什麽來獻寶。”

“我便捧金山過來,老夫人跟前也不算什麽,就是份心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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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氏說着,眼底稍露殷切,瞧向上首。

她今日說這話,并非臨時起意。

……

自打母女倆來京城,因沈氏在老夫人跟前得寵愛,便頗受禮遇。

沈家母女倆都能說會道,沈月儀更是和姑姑一樣,很會揣摩心思逢迎老人,不過幾日便得了老夫人歡心,誇贊的話幾乎堆成了山。甚至後來還住進了壽安堂——那可是傅瀾音這親孫女都沒有的待遇。

這小半年裏,沈月儀也将府裏情形探得清楚。

譬如傅煜雖娶了攸桐,卻甚少留宿南樓,看素日問安的情形和傅老夫人話裏話外的意思,這位孫媳也并不得長輩的歡心。想來是魏攸桐秉性難改,雖生了張花容月貌的臉,卻沒有栓住夫君的本事,縱有福氣嫁入傅家,也無福消受這富貴尊榮。

相較之下,老夫人對她的寵愛,已遠出其上。

沈月儀本就傾慕傅煜的風采,瞧着南樓似有縫隙,自是意動。

後來,便尋機跟梅氏說了。

梅氏眼瞧着大姑子嫁入傅家後的潑天富貴,豈能不眼紅?見女兒有心,傅老夫人又格外偏疼,暗自琢磨過許多回,越想越覺得這事兒有戲。如今既捧着機會,正好探個口風——倘若那魏攸桐當真不得婆家歡心,等傅煜那股新鮮勁過去,沈月儀往後就有指望了。

老夫人那樣喜歡沈月儀,豈會不願長久留在身邊?

此刻良機難得,便順口探問出來。

屋裏和樂融融,梅氏言下之意,衆人心知肚明。

傅老夫人睇了沈月儀兩眼,道:“月儀這孩子,我很是喜歡,她的事,我哪能放着不管。齊州城青年才俊不少,修平在外……”

話說到一半,忽聽外頭有人問候——

“将軍,少夫人。”

齊刷刷的聲音,透着恭敬。

這倒是湊巧了,傅老夫人暫且打住。

沈月儀原本豎着耳朵,聽她提及傅煜,又是歡喜又是忐忑,心裏噗通亂跳。陡然卡在這兒,便跟滿口香甜的飯菜噎在喉嚨,不上不下,悶得難受。偏巧不能流露半點,只好垂下腦袋,手裏握不穩筆,遂佯裝翻書。

不過片刻,就見傅煜和攸桐走了進來。

……

傅煜和攸桐是從斜陽齋過來的。

昨晚父子倆談到深夜,傅煜仍回南樓去住,彼時攸桐早已睡下,渾然不覺。

待今晨起來,又是兩人相擁而眠的姿态,因傅煜血氣方剛,昨日又吃了許多溫熱的羊肉,睡夢裏鬥志昂揚地貼在她身上,還險些鬧出尴尬。當時傅煜幹咳了聲,自去內室換衣,攸桐念着傅家正是多事之秋,只當什麽都沒發生。

兩人一道去斜陽齋,因有傅瀾音姐弟在,氣氛很不錯。

傅煜又将軍醫召來,得知傅德清那身傷雖嚴重,養好後卻仍不損虎威,才算放心。

是以此刻,他心緒甚好,帶攸桐進門時,甚至還輕輕扶了扶她。

裏頭幾位數月沒見傅煜,也都忍不住瞧過來。

便見夫妻并肩而來,腳步從容。

傅煜自不必說,兵馬副使的氣度出類拔萃,姿貌端毅,風采峻整,舉動間如載華岳。旁邊的攸桐則珠釵挽發,羅裙曳地,十六歲的身段慢慢長開,胸脯跟峰巒般起伏有致,腰間宮縧飄然,底下雙腿修長,姿态盈盈。

傅老夫人瞧了一眼,便挪開視線。

論相貌,确實是個美人,只是不夠懂事體貼,沒個為人媳婦的樣子。

她仍看着孫子,擡手指着底下的圈椅,“正念叨你呢,可巧就來了。”

傅煜端然行禮,語氣也待些許難得的笑意,“祖母在念叨我?”

“可不就是。”傅老夫人等他坐下,緩緩道:“才剛說呢,想跳幾個出衆的青年才俊。祖母在府裏,能見到的人有限,你時常在外行走,身邊若有才貌家世出衆的,或是衙署裏辦事得力、模樣品行端正的,都幫祖母留意着。”

說話間,笑吟吟地瞥了沈月儀一眼。

傅煜因見攸桐往沈月儀那邊瞧,也掃了眼,沒留意她的神情,只颔首應了。

旁邊梅氏卻瞧得分明,臉色微微一變。

——總覺得,這話像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不過此刻,顯然不好再試探,便只先閑坐,聽祖孫聊天。

女眷堆裏,老夫人也沒過問軍情戰事,只拉些家常,甚是關懷。

末了,将手邊的檀木盒往前推了推。

“昨兒平叛的戰報傳來,有許多人送禮到府裏道賀,我瞧了瞧,也沒太多稀奇的,倒是這個——是你沈家舅舅特意托人求的,是一方不可多得的寶硯,質地做工都極好,擱在案頭磨墨蘸筆,也不算辜負他的盛情。”

說話間,仆婦便将盒子送到傅煜跟前。

傅煜的親舅舅在越州任職,所謂沈家舅舅,自然是沈飛卿了。

沈家女眷在府裏做客,老夫人既特意拿出來,自是做給客人看的。

傅煜豈好推脫?遂起身接了,道:“多謝沈大人盛情。”說罷,回身擱到攸桐面前,“待會我要出府去營裏,你幫我放到兩書閣。”

“好啊。”攸桐答應。

借側身喝茶的機會瞥向沈月儀,便見那位恰好低頭垂目,臉頰暈紅。

攸桐微微蹙眉。

她進屋時,便不慎看到沈月儀投向傅煜的目光,殷切期待,面帶紅暈,在察覺她的目光後,立即收斂。過後問安說話,她總覺得背後有人盯着般,有點難受,方才那匆匆一瞥,雖沒抓到包,但沈月儀的目光應該是偷偷投向傅煜的,她感覺得出來。

雖說早知此女居心叵測,但自家夫君剛回來,沈月儀便如此目光,終究令人不悅。

就算最後要和離,此刻她卻還是南樓的少夫人。

沈月儀如此明目張膽,把她當什麽?

攸桐對沈家母女印象不佳,平常往來也只以客人之禮相待,如今窺破她那心思,心底不由哂笑。屋裏有女客在,傅煜也沒多留,等祖母關懷完後,坐了片刻,便說平叛兵馬即将回城,他須親自出城犒勞。

傅老夫人自不會阻攔,“既有事,便先去吧。”

見傅煜瞥向攸桐,也随口道:“你也去,別誤了時辰。”

“那孫媳便先回南樓了。”攸桐從善如流。

……

出了壽安堂,外面微微悶熱。

攸桐手裏捧着那方沉甸甸的硯臺,心裏不大舒服,卻公事公辦地道:“夫君既要出門,想必杜将軍也不在兩書閣。這東西我先拿回南樓,晚點叫人送過去。”

“不必。留着送人吧。”

這态度叫攸桐微詫,“你不要了?”

“我有硯臺。”

“我剛瞧過了,這可是歙硯的珍品,龍尾山的歙石,名家手筆,皇宮裏都沒幾方。”攸桐大抵是在斜陽齋待久了,底氣漸足,說話便帶揶揄調侃,“沈大人為這方硯,怕是沒少費功夫,托妻女親自送來,鄭重得很呢。方才有人總往這邊瞧,怕是很舍不得這硯臺。”

“是嗎。”傅煜腳步稍緩,側頭瞧她。

黛眉杏目,紅唇皓齒,她眼梢微挑,打趣含笑,眸底也比平常多幾分光芒。

像是春泉生了漣漪,浮光躍金,靈動逼人。

傅煜視線停頓片刻,忽然側身,在她耳邊低聲道:“這話說得有點酸。”

“哪有!”攸桐當即輕哼否認,“祖母說要放在兩書閣,我可不敢收,這就拿過去。”

傅煜笑而不語,伸手往腰間一摸,取出把鑰匙遞給她,“随你。”

瞧着她那模樣,卻是心緒大好,因走到了岔路口,便擺擺手,挑着唇角健步離去。

攸桐在原地站了片刻,估摸着那是兩書閣的鑰匙,遲疑了下,便往書房去——方才雖是玩笑打趣,但沈家送的東西,她私心裏确實不大想要。擱在南樓瞧着礙眼,放到兩書閣,哪怕扔着落灰,也跟她無關。

只是傅煜的書房尋常不許人輕易踏足,她雖有鑰匙,也不想獨自進去惹嫌疑。

遂叫了伺候傅煜起居的仆婦陪着,将硯臺擱在書房博古架的空閑角落,因好奇心起,順道去瞧傅煜書案,想看看他究竟有何等寶貝,竟連歙硯珍品都不屑一顧。瞧見案上那方硯臺時,卻呆住了。

傅煜如今所用的硯臺平淡無奇,卻頗眼熟。

像是……她在客居京城時買給他應急的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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