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靈犀
壽安堂裏, 攸桐此刻正用竹簽子戳梨塊吃。
上好的香梨肉, 汁多肉甜, 清脆味美。外頭夏濃暑熱, 日頭曬得人頭皮發燙, 躲在屋裏卻還不算太悶,傅家建了座頗大的冰窖,冬日裏裝滿了冰, 如今取出來裝入瓷盆,拿風輪将那涼氣扇開,滿室清涼, 最宜消暑。
屋裏除了她,還有老夫人和沈氏、梅氏母女。
那幾位剛去二房看望今年剛出生的小曾孫, 哪怕有仆婦撐着傘,這一路過來也是熱得夠嗆,各自搖着團扇,戳瓜果吃。老夫人坐在鋪着涼席的羅漢榻上, 問孩子近來是否安好,奶水夠不夠等事。
她上了年紀, 極怕中暑, 那孩子尚在襁褓,不宜大熱天地抱出來受罪,已有好些天沒見。
沈氏便挨個說給她聽, 還說那孩子眉眼長得好, 頗有英氣, 将來必能成棟梁。
襁褓裏的孩子,能看出多少眉目?
老夫人哪怕知道沈氏是讨她歡心,也覺得這話順耳,因又說道:“算起來,孩子的百歲也快到了。今年事多,他們在外連着打仗,咱們這半年也沒能辦宴請,請大家賞個花,不如就趁這機會,擺個宴席可好?”
“媳婦也這樣想。”沈氏從善如流,“今年光顧着去別家,倒沒做過東道。”
老夫人颔首,“前兒收到信,修平已安頓好了外面的事,這兩日就能回來。就連晖兒他們也有陣子空閑,能回來住兩日,兄弟幾個前後腳就能到。暲兒兄弟倆守在邊塞,過年也沒能回來,難得清閑,該熱鬧熱鬧。”
這消息卻是沈氏不知道的,聞言當即喜上眉梢,“當真麽?”
“這能有假?”
“阿彌陀佛,可算是能回來一趟了!”沈氏撫着胸口,甚是高興。
她雖協掌內宅中饋,因出身不高、能耐有限,對外頭的事知之甚少,也不敢插手。膝下三個兒子,長子七年前戰死,只留個遺腹子傅盛;次子便是傅暲,娶妻之後時常奔忙在外,若不是去歲回家小住,幾乎都沒空行房生孩子;第三子跟傅煜差不多大,妻趙氏,因夫妻相隔頗遠,也無所出。
沈氏帶着兒媳和孫兒過活,一年到頭見不着兒子,豈不思念。
如今聽說兩人要回來,歡喜得手都不知該往哪裏放,聽老夫人提了一句,當即議起百歲宴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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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的頭一個曾孫是傅盛,但他是遺腹所出,那時傅德明受傷落疾,傅晖堂兄弟戰死,田氏病倒在榻,阖府上下都難過,也沒太張羅操持。如今又添曾孫,四世同堂,這百歲宴自然得隆重。
婆媳兩個商議,梅氏母女也幫着出主意,将需要籌備的事理了理,早些分派。
攸桐在傅家待得久了,這場景也不能太置身事外,不時也商量幾句。
老夫人從前對她不冷不淡,自傅德清負傷,攸桐盡心照顧後,多少也添了好感。見沈氏屢屢提及沈月儀,猜得其意,也不露喜惡,只将目光往攸桐身上一挪,道:“魏氏嫁進府裏,已有一年,雖說內宅的事我都交給你伯母管,但南樓和西樓也有不少事。回頭瀾音出閣,也得你多操勞,這回的百歲宴,便幫你伯母操辦吧,算是跟着學學。”
這話說出來,攸桐和沈氏同時一怔。
——自老夫人上了年紀後,傅家在府裏設宴、往外面赴宴,一應事宜皆是沈氏做主,先前有事時,攸桐也只過去打下手應急,操辦的事都是沈氏帶着底下幾個兒媳的。如今忽然要她協助操辦,插手長房的百歲宴,着實有點古怪。
比起先前的偏見冷淡,這頗為看重般的态度像是陰雨轉為晴日,透着蹊跷。
沈氏若有所思似的,将目光投向攸桐,尚未回話,忽聽窗外傳來仆婦問候傅煜的聲音。
攸桐幾乎是心有靈犀般,在那聲音傳來的同時,扭頭看向窗外。
在看到熟悉身影的一瞬,笑容便攀上嘴角。
……
傅煜離開後,攸桐着實糾結了幾日。
從前她只覺傅家如樊籠般束縛,滿府之中,除了瀾音之外,無可留戀,那位夫君更是鼻孔朝天,冷厲兇煞,須敬而遠之。這等境況,她不願委曲求全地曲意侍奉長輩,只能偏安一隅,等拿到和離書後出府,求個安穩度日,屆時傅煜也可另娶賢妻,兩全其美。
在得知傅家密謀天下,有意逐鹿時,更是不敢趟這個渾水。
是以那晚客棧裏傅煜試探時,毫不遲疑地拒絕坦言。
如今情勢卻稍有不同,傅煜态度之折轉在她意料之外,傅家的情形也不像最初惡劣。
名滿齊州的傅家,固然有規矩束縛,亦有許多溫馨之處,令她貪戀。譬如嬌憨可親的傅瀾音,譬如嘴硬心軟的傅昭,譬如寬厚慈和的傅德清。這陣子在斜陽齋裏,雖然每日往來奔波,攸桐卻從不覺得勞累麻煩,甚至隐隐期待去那邊,哪怕跟傅瀾音姐弟倆一道坐着,聽傅德清講外面的故事,也是好的。
開個涮肉坊謀生,行止随性,不被金玉枷鎖束縛住腿腳,是她所求。
倘若可以,有溫馨安适的家庭,親友和睦,能時常歡聚和樂,也是她所求。
擱在從前,這兩者格格不入,她從沒想過能有那等福氣,在滿是偏見的傅家體味親情。如今卻漸漸有點不舍,至少不想太武斷盲目、不明不白地割舍,令她處境尴尬,亦令對她心存關懷之人失望。
傅家的不好她清清楚楚,心裏已掂量了無數遍。但傅家的另一面呢?
她似乎始終在回避,不曾深想。
往後何去何從,唯有摸清楚、嘗試過,方能遵從本心,做出取舍。
而對于傅煜的态度,她至少也該了解透徹再做定論。
想通這節後,一顆心才算是安分下來。
方才聽老夫人說傅煜即将歸來,她便覺得欣喜,誰知冥冥中有感應般回頭,就見到了他。
烏金冠下修眉俊目,姿貌嚴毅,器度豁如。那雙眼睛墨玉打磨般深邃冷沉,稍帶怒氣時,滿府仆從沒人敢與之對視,此刻卻帶幾分迫切,進門之後,恰隔窗與攸桐的目光撞到一處。葳蕤紫藤掩映的紅漆門扇旁,他穿了身湖藍色的夏裳,闊袖飄動、身姿修挺,姿态飒然。
夫妻倆目光黏在一處,直至傅老夫人出聲詢問是誰,攸桐才回身道:“是夫君回來了。”
“還真是禁不住念叨。”傅老夫人颔首,見沈氏似在出神,也未理會,只側頭道:“月儀,裏屋有南樓新送來的消暑酥酪,我留了兩碗給你娘兒兩個,陪你母親去嘗嘗吧。”聲音客氣,卻帶着久居人上、不容推拒的意味,而後朝梅氏微微一笑,“那味道清甜得很,舅夫人或許會喜歡。”
這便是要支開兩人的意思。
沈月儀母女雖是客,論身份能耐,跟傅家差得太遠。
平素說笑陪伴,是因沈氏的面子,如今既是老夫人要讓回避,哪能怠慢?
梅氏固然覺得這态度蹊跷,卻也沒敢耽擱,只笑盈盈起身,道:“有勞老夫人惦記。”說話間,便由壽安堂的大丫鬟陪着,往裏屋走。沈月儀聽說是傅煜歸來,一顆心亂撞,還沒來得及整理儀容,聽得如此安排,也只能起身往裏走。
待傅煜過了甬道,進屋繞進來時,母女倆的身影也恰轉到裏屋簾後。
他隔窗而望時,目光盡系于攸桐身上,不曾留意沈家母女,進屋只跟祖母和伯母行禮,見攸桐身旁有空着的圈椅,便過來坐下。
丫鬟匆忙奉茶,熱氣袅袅。
傅煜走得滿身正熱,哪會喝茶,見小圓幾上擺着切好的瓜果,便取攸桐用的竹簽戳了吃。
目光微擡,恰見沈氏瞧着攸桐,打量審視一般。
他眸色微沉,只輕咳了聲,那邊沈氏似乎驚覺,迅速收回目光。
外頭老榕樹上蟬聲嘶鳴,屋裏風輪輕響,送來陣陣涼風。
沈氏從走神裏驚醒,因想着兒子即将回齊州,暫且抛開旁的心思,只笑道:“修平這趟回來得倒快,還以為要過兩日才能到。大熱天的,外頭曬得很,回來先趕着看老夫人,倒是有心。”
“盛夏暑熱,怕祖母身體不适,便先趕過來了。”
傅煜就坡下驢,問老夫人身體如何。
待老夫人說有郎中調理、身子無恙,見沈氏一雙眼不時往這邊打量,欲言又止的樣子,猜得其意,便道:“兩位堂兄跟我差不多的日子啓程,只是我趕着辦事,快了一步。不出明晚,他們也能陸續趕回,伯母也可轉告伯父一聲。”
這着實叫沈氏喜出望外,想着該回去備點東西等兩個兒子歸來,便坐不住,借故要走。
傅煜在祖母跟前話不多,枯坐無趣,既問候過,便也攜攸桐出來。
……
外面日頭曬得正熱,偶爾雲翳浮過,方得片刻清涼。
從壽安堂到南樓,途中有回廊樹蔭,攸桐來時撐了傘,就擱在壽安堂門口,竹骨竹柄,皂蓋彩繪,有它遮陽,路上還不算煎熬。就只是傅煜身高腿長,她不好拿傘磕他的腦袋,就只能盡量舉高。
衣袖滑落,露出纖細皓白的手腕,她身上夏衫單薄,輕紗之下肌膚柔膩,吹彈可破。
傅煜睨了兩眼,看她舉得吃力,随手接過來幫她撐着,“方才我去時,你們在議事?”
“這都能猜到?”攸桐微訝,杏眼睇過來,清澈如溪泉。
傅煜抿唇颔首,“伯母方才在留意你。”
這還真是火眼金睛,攸桐還以為他滿腦袋軍政大事,不會留意女眷婆媳的暗流。
遂解釋道:“祖母聽說兩位堂兄要回來,很高興,恰巧月生的百歲快到了,就想好好擺一場百歲宴,熱鬧些。因怕伯母忙不過來,讓我幫着操持。只是剛說到這事,夫君就回來了,後面就沒再提。”
而沈氏打量她,想必也是為這“幫忙操持”。
畢竟田氏走後,傅家便剩沈氏年盛力強,打理內宅之事。滿府的賬本鑰匙都在她手裏,旁邊得力的仆婦甚多,又有三個兒媳幫忙,哪怕是辦老夫人的壽宴都不缺人手,小孩子的百歲宴,哪需要她去攪和?
攸桐猜不透老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卻覺得沈氏未必樂意她插手,見傅煜特意提及,就勢道:“夫君覺得,我當如何?”
“伯母料理得過來,一切聽她安排就是。”
攸桐欣然應了,再走幾步,又覺悶悶的,“一轉眼,都入秋了。”
“怎麽?”傅煜不解。
“整個夏天,我除了兩回跟伯母赴宴,沒出過府門半步,更別說出城。整日在府裏,快悶得發黴了。夫君——過兩日我出去進個香,可好?”她擡眸挑眉,絲毫沒掩飾進香的真實意圖,帶幾分狡黠試探,迥異于從前收斂沉穩的姿态。
傅煜洞察她眼底的期待,唇角動了動。
“好,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