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要死了能有什麽意思,當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奚陵不解。

本就不是很想搭理這個人,聽到這話,奚陵随口敷衍了兩句,便抱着膝蓋,迷迷瞪瞪睡了過去。

玄裕宗的救苦丸在治療風寒方面具有奇效,常人服用不出片刻就能恢複如初,可用在奚陵身上,半個時辰過去了,也只是讓他高熱的身體稍稍降下來一點,甚至沒能褪下他臉頰兩抹病态的嫣紅。

他的态度實在是太随性了,白桁摸不準那句要死了是真的命數将盡,還是為了上山而随口編造的一句借口。

沉默地看着奚陵睡夢中也依舊虛弱的臉,白桁伸手,輕輕撥開了他落在鼻尖的碎發。

*

奚陵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斬下了一個身穿長衫的男人的頭顱。

鮮血噴湧而出,濺濕了大片地面,他被刺眼的顏色晃得指尖一抖,鋪天蓋地的腥味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大概是修真之人體質特殊的緣故,男人即便被斬了首,也還有一絲渙散的神智,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持着刀,冷漠注視着他的年輕人。

而此時,他臉上的信任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消散。

“為……什麽?”

夢中的奚陵沒有說話,唯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發白。

黏膩的血液染紅了視線,奚陵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最後怨恨的眼。

如同夢魇。

奚陵猛地坐了起來。

急促的喘息充斥了整個山洞,他緊緊地捂住胸口,卻依舊壓不住那夢中殘留下來的、幾近窒息的悶痛。

他愣愣的,一動不動,好一會才緩緩擡起胳膊,抿唇看向手心的位置。

幹幹淨淨,沒有血跡。

奚陵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随後他突然意識到什麽,猛然擡起頭,看向四周——

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人呢?

奚陵迷茫地睜大了眼睛。

睡前還熱熱鬧鬧的山洞此刻空曠得緊,沒有咋咋呼呼的飛虎,也沒有讨人嫌的白桁,就連地上的篝火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連同備用的柴火一起。

同樣失去蹤跡的還有奚陵睡前放在身側的蜜餞、安昆給他裝水的裂了縫的瓷碗,以及進洞時于錦貼在洞口用于預警的符文。

有那麽一瞬間奚陵以為,自己又被抛棄了。

但下一刻,他又重新恢複了平靜,緩緩靠回了牆壁。

走就走吧,他想。

他還是困,想再睡個回籠覺,說不定,能将方才的夢繼續下去。

這樣想着,奚陵兩眼一閉,姿态相當散漫随意。

也不知道這樣的态度是不是引起了幕後之人的不滿,在他呼吸剛剛趨于平靜,眼看就要睡着之際,洞外傳來了一道熱情的聲音:“你終于醒了!”

奚陵:“……”

他不是,他沒醒,這人進來的時候他明明是閉着眼睛。

幽幽地睜開眼,奚陵不太開心地耷拉下嘴角,知道這個回籠覺大概率是睡不了了。

他擡起頭,準備看看是何方人士擾人清夢。

随後,奚陵有些驚訝地“咦”了一聲。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了一下午加一整晚,害得飛虎哭了好半晌的範營。

他還穿着昨天那身獸皮麻布混合縫制的大衣,露出裏面皺皺巴巴的衙役官服,一邊拍着雪一邊往裏走,邊走還邊抱怨着雪層太厚,摔了好幾個跟頭。

洞內很靜,只有沉悶的拍衣服的聲音。

大概是見奚陵沒搭理自己,範營放下了拍雪的手,朝着奚陵咧嘴一笑:“你一直在睡,他們就沒叫你,先上山去了。”

範營:“休息好了嗎?好了就快走吧,別怕,我對這座山很熟,帶你抄近道,很快就能追上他們。”

說完,他伸出手,将奚陵從地上扶起,推着他就朝山頂的方向走去。

他動作自然極了,一副同奚陵很熟的樣子,全程沒給他拒絕的機會,好在奚陵倒也沒有掙紮,除了最開始踉跄了幾步,之後就放松了身體,任由對方領着自己。

陽光正好,打在人身上卻感受不到什麽暖意,就像範營的态度,不管怎麽熱情,身上的違和感依舊令人難以忽視。

奚陵對範營的印象不深,只記得挺開朗的,健談也愛笑,就是笑起來憨傻憨傻的,連飛虎都能輕易騎到他頭上。

現在的笑容也依舊明朗,可那雙平日裏陽光靈動的眼睛此刻卻遲鈍得很,有種眼神跟不上表情的僵硬。

奚陵沉默地跟着他走了好一會,直到道路漸窄,翻過一塊凸起的山體時,才第一次開了口,語速慢吞吞的,閑聊似的漫不經心:“我記得你昨天沒跑出來。”

範營好像愣了一下,好一會才笑了笑,神态自若解釋:“跑出來了,只是當時慌不擇路,跟你們跑的不是一個方向。”

“這不,甩掉那些東西以後,我就趕緊過來找你們了。”

“你們走得可真快啊,我找了好久好久。”

風雪還是那麽大,像昨天一樣,走上一會,就凍得人四肢發麻。範營的這條近道也不知道是怎麽摸索出來的,越走越偏,越走越崎岖陡峭。

說最後這句話時,他的聲音明顯低了一些,調子也拉得很慢,又輕又散,幽幽地在冷風中擴散,有如此刻的雪山,帶着揮之不去的陰寒。

聞言,奚陵停下了步伐。

斷過的腿不适合趕路,尤其是這樣不好走的路。

範營沒有回頭,卻背後長眼般感應到了他的動作,疑惑喊道:“怎麽不走了。”

奚陵沉默,依舊一動不動。

範營似乎有些着急了,再次催促:“快走,再磨叽就要追不上他們了。”

奚陵:“跟着你就能追上嗎?”

範營:“……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沒跑出來。”

聲音輕緩,奚陵平靜陳訴着自己看到的事實:“我看到你被魔蟒咬掉了半個身子。”

這種傷勢,活不下來的。

“我不明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奚陵語氣中帶着不解,“明明可以直接殺人,為什麽要費盡心機把人弄到山頂跳崖,不嫌麻煩嗎?”

範營前行的背影終于停了下來。

四下靜谧,範營始終沒再說話,像是被定住了身體。

下一刻,他猛然跳了起來,回身沖向了奚陵!

普通人類顯然是跳不了那麽高的,慘白空曠的雪地之上,範營的身體看上去是那麽的詭異。

尖利的獠牙随着他血口大張的動作反着寒光,奚陵側身躲過了這堪稱迅猛的一擊,輕輕一躍,便跳上了高處一塊橫貫而出的石頭。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無論是範營攻擊的動作還是奚陵的反應速度,都快得如同閃電,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點淡淡的殘影。

方才還金燦燦的陽光在範營被戳破身份的一瞬消失幹淨,寒風凜冽,陰雲蔽日,呼嘯的風聲凄厲帶着嗚咽,沒了麻痹人心的幻象以後,雪山環境的惡劣終于徹底顯露了出來。

奚陵俯視着底下的範營,臉頰被夾雜着暴雪的狂風刮得刺痛無比。

平日裏一碰就倒的身體此刻巍然不動,磐石般在風中屹立,唯有蒼白的臉色仍舊提醒着他的虛弱。

過兩天估計還得再病一回。

遙遙對峙中,奚陵漫不經心地想。

下方,“範營”已經徹底沒有了人形。

他的身體顯而易見地長長了一截,左突右擺,像蛇類一樣擺動着腰肢。一塊塊的腐肉随着他的動作往下掉落,看上去惡心又可怖,像個不倫不類的怪物。

而最可怖的,還當屬他此刻的臉——眼球空癟,一只垂吊,一只脫落,長出獠牙的血口誇張地大張着,嘴角一路咧到了耳側。

獰笑着看着上方的奚陵,“範營”再次攻了上去!

他動作十分迅捷,野獸般悍然突進,奚陵從容不迫地躲避着,上下翻飛中居然也沒落什麽下風。

“你的運氣不太好。”挪閃躲避中,奚陵目光左右掃視着,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而後,伴随着“啪”的一聲,他忽然一劈手,徒手卸下了一塊尖棱狀的石塊。

眨了眨眼,奚陵眼中露出了真切的遺憾:“如果是三天前,我或許還打不過你。”

下一刻,瘦弱的年輕人瞬移一般,眨眼掠至了怪物的身後!

并不算尖銳的石塊仿佛被授予了神力,輕而易舉地紮進了範營的後背,殘餘的力道在刺穿他以後依舊不減,将怪物直直釘進了山壁!

雪層滑落,劈頭蓋臉地砸上“範營”,而此時此刻,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将方才的獰笑收回。

和那天那個死得很透徹的擡屍人不同,如此嚴重的傷勢并沒有讓“範營”虛弱很多,他掙紮的動作依舊有力,還有餘力轉過頭,頂着劇痛的身體,狠狠瞪視着奚陵。

是因為範營已經死過一次了,而擡屍人沒死過的原因嗎?

松開握着石棱的手,奚陵近距離觀察起怪物不斷扭動掙紮的身體。

他現在的外貌,讓奚陵想到了昨天那批兇狠的魔蟒。

但光是外貌還不足以證明那幫魔蟒就是雪山的死者所化,奚陵想了想,擡手将石棱重新拔了出來。

一陣痛苦的嚎叫過後,果不其然,範營胸口的傷口開始肉眼可見的緩慢愈合。

極強的生命力和恢複能力,和昨天的魔蟒也如出一轍。

奚陵的抿了抿唇。

人變成蛇……

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奚陵有些走神。

随後,他不太高興地拉下了臉,擡腳就在“範營”身上狠狠一踹。

這一腳多少帶了點缺德在裏面,怪物氣瘋了,叽哩呱啦一段亂叫,見狀,奚陵又記下了一個特征。

——看來這坨行屍走肉并沒有多少智力,只會一些簡單的哄騙。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過明顯,正思考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怪物忽然暴起,一把咬向了奚陵!

奚陵并不在意,擡手準備抵禦,卻不想,在即将接觸到奚陵的前一刻,這東西竟然虛晃一槍,徑直沖向了山外——

他是想跳崖!

意識到這一點,奚陵立刻追了上去,可“範營”動作太快了,也就是兩個喘息之間,就已然高高躍起,即将向下墜去——

噗——

嗤——!

白光乍現,迅如閃電。

伴随着肉-體劃破和血液噴射的聲音,躍起的身體頭體分離,懸而又懸地墜在了崖邊。

厚重的雪将他層層包裹,像是天然的墳墓,将一切血腥掩蓋其中。

奚陵擡手,接過了回旋而來的白色物品。

那是一張紙。

紙張很薄,質量看上去相當不錯,其上還寫了不少字跡,可惜被殷紅的血打濕了一半,看着有些模糊。

奚陵看着被血弄髒的紙張,非常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可事已至此,挽回再無可能,他也只能将血刺糊拉的紙張疊了起來,重新塞進了懷裏。

密密麻麻的字跡被衣物徹底遮掩,唯有頂端的位置露出了一角,其上內容若隐若現。

——“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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