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漫長的一天(02)

最漫長的一天(02)

“抱歉啊許總,你走以後那位病人的抽血結果也出來了,肌鈣蛋白超出正常值,病人家屬百度之後,說自己有可能是冠狀痙攣,說我們大題小作,堅決要走。”實習醫生遺憾道:“我已經多次告誡離開的危險性,病人家屬問我能不能保證病人的生命,我說這肯定只能保證盡全力——”

“走了多長時間了?”聽聞病人已經離開醫院,許稚有一瞬間的憤怒和遺憾,卻很快又恢複了理智的情緒。

“大概,十分鐘吧——”

“有沒有醫生——”

不等電話挂斷,急診室外忽然人潮湧動,一群人推着一張輪床沖進來,除了臉色着急倉皇的王偉愛人,一位穿着西裝革履背着雙肩包的男子雙腿貼着王偉的身側坐在其身上,低着腦袋用力的為王偉做心肺複蘇。

周圍人聲嘈雜,輪床磕磕碰碰疾馳,男子滿頭大汗,甚至鼻尖在燈光下也沁着汗水。

甚至顧不上擦拭汗水,只是專心救人。

忽然之間,對方像是察覺到許稚的眼神,擡起頭——

四目相對。

一雙清明澄淨的雙眸直刺入許稚的心髒。

就像是酷熱夏季裏熱情的陽光沿着樹葉的縫隙化成一粒一粒碎光輕柔的落進許稚的雙眸,瞬間點燃心底隐秘而晦暗的私藏景點。

許稚莫名的臉頰滾燙起來。

“醫生在這裏——”對方看到許稚的瞬間,像是忽然蘇醒過來似的,因為許稚而雙眸發亮,嘴角也開始上揚:“醫生?”

許稚這才從恍惚之中蘇醒,立刻沖向輪床接力心肺複蘇。

旁邊兩名護士已經推着搶救車沖了過來,轉身将隐私簾拉上,之後将電極片熟稔的貼在王偉身上,綁好血壓計,連上心電監護——屏幕上已經是一條令人心死的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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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醫生已經跟過來替換許稚,繼續心肺複蘇。

許稚轉到病人右側一邊戴手套一邊冷靜安排:“準備深靜脈置管。”

随即消毒病人右側腹股溝的皮膚,放置深靜脈導管。

另外一位護士站在王偉床頭,為王偉戴上簡易呼吸器罩,另一只手有節奏地捏動氣囊幫助呼吸。

所有人眼神全都在心電監護上,看着一點一點攀升的血管飽和度。

“血氧不夠,準備氣管插管!”

“探到深靜脈,準備導絲!”

許稚宛若一個精密的機器,在嘈雜慌亂的環境中,依然理智冷靜的一邊重複指令一邊繼續操作:

“氣管插管完成!”

“深靜脈置管完畢!”

“胸外按壓停一下,”插管完成後,許稚望着監護儀屏幕,擡起手示意一直按壓胸部的實習醫生:“好像看到了自主心率。”

實習醫生緩緩擡起雙手站直身體,所有人屏氣凝神,一臉緊張望着監視器。

一直是直線的心電圖依然一潭死水。

像是有人按下了啓動鍵似的。

忽然,心電圖上的直線,開始有了波動。

所有人深深的,呼了口氣。

許稚擡起頭扭扭酸澀的脖頸,一邊脫掉手套一邊四處環顧,卻再也沒有看到剛才那雙眼睛的主人。

許稚拉開隐私簾,王偉的愛人已經沖到面前,雙眼紅腫的望着自己。

“病人已經恢複心跳,只是血壓還不高,我用了點多巴胺升壓,現在連着呼吸機輔助。”許稚簡單解釋病情:“但是病人導致此情況出現的罪魁禍首心梗還沒有解除。王太太,這次你也看到了,我們身體是會背叛主人的,我還是非常鄭重的建議您盡快做冠狀造影放支架。”

“沒有任何一位醫生敢向您保證百分百的穩妥,但是沒有一個醫生會拿自己的事業開玩笑,我們一定會盡最大能力救您的愛人!”

“好,好,好。”王偉的愛人點點頭,眼淚已經落了下來:“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許稚側身讓出位置,沖向急診分診臺,接通心內科值班電話彙報急診案例。

電話在響了三秒之後便被接聽。

聽到許稚上報病人此時的身體情況和心電圖描述,心內科楊醫生沉默了。

許稚非常清楚對方的沉默。

就像是流水線工作。

自己将越拖越危險的病人,交給自己的同事。

對方也在盤算救治的風險,以及,得給對方發牢騷指責自己沒有盡早彙報的機會。

沒想到對方只是沉默了幾秒:“沒時間了,給你五分鐘,把病人送到冠造室。”

許稚挂斷電話後如釋重負的用力握了握拳,轉過身望向王偉的病床時,王偉的愛人已經望向他。

許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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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深了。

“許總,你還記得下午那位呼吸道破損的外賣小哥嗎?”許稚經過護士臺,正在抓緊時間吃夜宵的護士探出身招手:“交警來調查了,最後查出來是不知道從哪裏掉下來的一條魚線,剛好挂在距離地面一米多的樣子,外賣小哥開車經過,直接割喉。哎,這個醫保他們可以報銷的吧?”

許稚雙手插在綠色的手術服口袋裏苦笑着搖搖頭。

能夠及時得到救治,是病人的幸運。

但是遭遇到割喉殺,是病人的不幸。

幸與不幸之間,只有醫保才是最實在的。

許稚抓緊時間回到辦公室給自己泡了碗泡面,等待面熟的時間,手掌撐着臉側,閉上了眼睛。

手機的鈴聲忽然急促響起——

許稚睜開眼睛,身體卻還沒有緩過來,人已經跌跌撞撞沖向急診室,手裏的聽診器已經挂在脖頸上:“什麽情況?”

警笛聲由遠及近,一位躺在輪床上渾身是血的女子被送了進來。在護士和實習醫生的詢問下,對方眼神渙散,意識模糊,簡單而緩慢的描述自己是在夜市吃烤肉的時候,和鄰桌陌生人發生口角,結果被對方用刀子刺傷了。

“大概刺了我三次,一次在背後,兩次在肚子。”

許稚戴上無菌手套,直接在病人的傷口處檢查,其中背後和腹部兩個傷口在手指深入檢查時很快碰到阻礙,說明傷口并不深。許稚眼神落在病人蒼白如紙的臉上,手指伸向最後一個深口。

手指仿佛伸入了一個未知。

指尖感覺被源源不斷湧出的血液所包裹,以及裂開的內髒充滿整個腹腔的感覺。

許稚心中掠過一絲不好的感覺。

“徐燕申請輸血,楊帆準備深靜脈置管。”

許稚安排兩位護士準備,自己和實習醫生一起同時準備中心靜脈導管,希望用最快的速度将輸液與血液快速輸入病人體內。只要病人能撐到腹腔被填滿,靠這樣的壓力讓傷口自動止血,不管怎麽樣也還有存活的可能。

然而病人失血過多,導致靜脈的內徑縮小,确認靜脈位置的工作困難重重。

許稚只能先将針頭刺入右邊鎖骨下靜脈,再在病人的身體裏轉動着,只為找到靜脈的位置。

很快剛剛放置好的下靜脈裂開,順帶出現跑針的情況,導致針筒戳進去的地方也跟着馬上腫脹。

許稚連抱怨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重新将針筒拔出來,再重新刺進去反複嘗試,直到第三次才中心将右側鎖骨下中心靜脈導管置入完成。

而另一邊實習醫生望着病人危機的情況受到驚吓,抖着手在病人左側鎖骨附近嘗試下靜脈。

連續幾次,依然失敗。

“換左側鼠蹊部裝置靜脈導管。”許稚瞥了一眼實習醫生的情況,直接提供指令。

病人脈搏微弱,意識逐漸消失。

許稚轉到床頭,開始打開患者的嘴巴做氣管插管。

床邊的儀器不斷發出血壓下降的報警聲。

許稚重新拿上其他靜脈導管工具,打算從右側頸部防止靜脈導管。

纖細的脖頸,白皙的皮膚之下,許稚按壓尋找微弱的脈搏,正當準備——

床邊的儀器發出急促的警示聲,病人心跳停止了!

許稚丢開針筒,直接先做做心肺複蘇。

其他醫生聽到這邊情況危急也跟着過來,大家輪流做心肺複蘇。

每個人都是滿頭大汗,綠色的手術服背後全部被汗水打濕,黏糊糊的站在身上。

“血袋已經送來了。”

“鼠蹊部放置靜脈導管也成功了。”

然而病人卻迅猛到來不及清楚自己到底會遇到什麽就匆匆離開了人世。

短短不過四十分鐘的時間,一個生命消失了。

許稚沒有說話。

只是默默地開始拔掉那些連接在病人身上的輸血管,氣管插管,收拾剩下的殘局。

因施行心肺複蘇術導致肋骨全部斷裂,深深凹陷下去的胸口上藍紫色的淤青清晰可見。

兩側鎖骨下方的位置,脖頸和鼠蹊部也有針筒刺入的青紫色痕跡。

将管子拔出之後,管子上也沾滿了黑色的血漬。

許稚找來紗布,為這位病人小心翼翼的将傷口清理,緩緩蓋上了白布,握了握對方早已不會有力的手。

其他工作人員很快接手了遺體,其他工作人員很快将剛剛的戰場打掃幹淨,宛若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許稚慢慢的回到辦公室,将身體丢進椅子裏閉上了眼睛。

房間裏早已涼掉的泡面味道,和剛剛救人時的消毒水味道混合在一起,明明很累,卻怎麽也睡不着。

卻也不願意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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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醫院頂樓院長辦公室裏。

“你發給我的關于醫患關系改革方案我看了,有一句話我很認同。在當今網絡發達個人權益覺醒的時代,我們更需要維護好醫患關系,不是僅是為了患者和醫生,更是為了醫院。”馮院長一邊擺弄着桌上的蘭花,一邊溫柔詢問:“不過,這個工作可不容易,你決定好了嗎?”

“是的。”裴護回想起剛剛為病人做心肺複蘇時的感受,身體的疲憊和心髒的震顫包裹着他的感官,握緊拳頭:“我不會再讓任何一位醫生重蹈我的覆轍。”

“可是你這一條投訴扣罰标準,會不會太苛刻了?”馮院長有些遲疑:“沒有任何一位醫生是為了惹怒病人而存在的,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全部規則我的孩子們身上,對他們太不公平。”

裴護将雙手放在桌上,傾身望着馮院長:“這确實不是目的,如果罰一次就能避免以後醫生在面對醫患關系時提高自己的溝通能力,懂得尊重患者,保護自己,保護醫院。那個時候或許不需要我的存在了。”

“至于當月考核末位的許稚醫生,”裴護深吸一口氣,回憶起剛剛彼此的四目相對,回憶起自己站在病人旁邊直至隐私簾拉上之前許稚都沉浸在急救的世界裏。他繼續道:“我會親自跟進,确保後期不會出現此情況。”

“這個許稚,是我見過除你以外心思最純淨的醫生,這個好苗子我就拜托給你了。”馮院長說完,戴着眼鏡拿起抹布溫柔擦拭桌邊的蝴蝶蘭枝葉,為這次見面畫下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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