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顧誠因五日不露面,便是有事。這是打他自拜師以來,便與牛單約定好的。

牛單此人武藝極高,為人卻過分耿直,從不逢迎權貴,在金吾衛任職期間,就曾因為看不慣官僚作風,屢次在南衙與人發生沖突,被革職以後,便徹底對朝廷失望,索性混入城南。

上京城南,在尋常人眼裏只是個窮苦百姓的聚集地,可只有真正踏足這裏,了解這裏的人才知道,城南遠沒有想象中那樣簡單,這裏有說着各地口音的人,有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天竺人,回鹘人,羅馬人,胡人,還有倭國人……

就在這片混亂中,城南暗地裏生出了幾個幫派。

牛單一身好武藝,自然不甘心就此浪費,只寥寥數載,他便接手了其中一個幫派,起初這幫派人數少,在城南沒有什麽話語權,這兩年在顧誠因的協助運作下,逐漸形成氣候,人數已達千人,他們遍布上京,不論男女老少,各行各業中,都有涉足,甚至已經開始向外省蔓延。

西市那間小藥肆的掌櫃,正是顧誠因的人。

他的吐血也并非什麽常年留下的惡疾,而是他用內力逼得自己筋脈混亂而致。

牛單得知他在縣主府,只稍一想,便能知道緣由,既然他有能力遞出消息,想必暫時還算安全,縣主府不同尋常,想要将他救出,還需一番籌謀。

顧誠因正好借用這段時間,斷了軟骨粉,調養生息,恢複體力。

春闱這日,上千學子赴考,皇城外人山人海,南衙十二衛幾乎傾巢出動,尤其尚書省外,更是有重兵把守,維護秩序。

外省赴京的學子們,大多住在東側,天還未亮,便能看到神采奕奕的學子們帶着書童朝南去。

百姓們好湊熱鬧,每至此時,便會湊上街去,将學子們簇擁着送至皇城外。

安平縣主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盛事,她一早便出縣主府,來到東市,就在那旺順閣樓上的包廂內,含笑望着街上趕路的兒郎們。

與此同時,半月前安平在華衣肆訂的衣裳,被送到了縣主府內。

管家檢查衣物時,發現衣料與購單不符,掌櫃的立即又差手下回衣肆去核實,路上人聲鼎沸,等了許久未見回來,掌櫃的又叫一下人去催,偏門關關合合,一時有些混亂。

牛單做過金吾衛,也跑過江湖,趁亂翻牆而入不算難事,他隐在暗處,看到有人往望煙樓送藥,便猜出了顧誠因的位置。

牛單沒有輕舉妄動,硬是撐到日落,春闱結束,學子們從皇城而出,這個時候,比晨起赴考時還要熱鬧,街面上幾乎水洩不通,四處歌舞升平,此刻才是最宜出逃的時辰。

床榻上病弱的顧誠因,自也能想到這些,屋中無人,他起身來到窗邊,附耳細聽,風聲,鳥聲,碎語聲……

許久後,隐隐傳來一聲悶哼,顧誠因雙目緊閉,側身來到門口,屏氣凝神,外間的廊道,似又有一聲悶哼。

安平一整日都在外面,府內功夫高的侍從皆被她帶在身側,而守在望煙樓下的那幾人根本不是牛單對手,可到底還是驚動了樓上的侍從,這兩人是安平特意選來看住顧誠因的,武功自不算低,發現異動時,其中一人負責與牛單周旋,另一人則跑去喊人。

顧誠因聽到外面打鬥聲,知道已經無法悄無聲息離開,索性也不再裝,直接将那房門踢開,趕在府衛過來前,與牛單一齊将那侍從制服。

縱是他們動作再快,縣主府的府衛已經知道顧誠因被救出,開始四處搜尋,想要順利逃出縣主府,又要經過一番糾纏。

赤手空拳難免吃虧些,顧誠因的手臂處受了些傷,不重,卻是要上藥包紮。

他與牛單逃出縣主府後,混入人群中。

今日實在特殊,縣主府的府衛也不敢貿然持刀上街,尤其此刻已近黃昏,入夜城中還要放煙火,街上人頭攢動,難以搜尋。

兩人摸到一個角落,顧誠因扯了衣擺去包傷口。

牛單問他,“你失蹤已有月餘,這次又錯過春闱,可要尋個借口與林府交代?”

“不必。”顧誠因用力扯緊布條,靠在牆上稍作休息時,他望了眼橙紅的落日。

林府不會有人在意他,便是真被問起,他随意尋個理由便是,根本用不着細想。

然而顧誠因錯了,在這個林府裏,還有一個人是在意他的,她發髻淩亂,衣衫随意,不顧禮節,直沖進他房中,趴在他手邊痛哭起來。

這一刻,顧誠因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感覺,但他知道,這感覺意味着什麽。

林溫溫情緒也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她從未哭得這般兇過,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哭到臉頰都在痛。

最後,是青才出聲将她勸住的,“三娘子,郎君胳膊有傷,需要立即上藥包紮。”

林溫溫哽咽擡頭,看到顧誠因手臂處滲出的鮮血,她鼻根又開始泛酸,強忍着拉住珍珠起身,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外間天色已暗,珍珠怕她待久了回去時院門落鎖,勸她先走,明日再來。

林溫溫卻淚眼巴巴看着顧誠因,搖頭不肯走。

“回去吧。”床榻上,顧誠因聲音有些沙啞,卻莫名的少了些從前的冰冷。

“不要。”林溫溫一聽他聲音,又帶了哭腔,小聲道,“我害怕。”

顧誠因問她,“怕什麽?”

林溫溫聲音帶着幾分顫抖道:“我怕這是做夢,待明日醒來……顧表兄還是沒有回來……”

屋內倏然靜下,昏暗的房間內,顧誠因的眼前似是被什麽東西遮擋住,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不是夢,是真的。”他深深吸氣,與她輕道,“回去吧,明日再來。”

她一步三回頭,腳步聲越來越遠。

流景院又陷入了熟悉的靜默,可到底還是有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是他的心不夠靜了。

默了片刻,顧誠因問青才,“她是如何知道我不見的?”

青才在看到顧誠因的那一剎那,也落了眼淚,這會兒好不容易将心緒平靜,一想起這兩月發生的事,他還是驀地紅了眼眶,擡袖抹了把淚,将事情一一道出。

“那日要交解狀,我左右等不到郎君,實在沒辦法,才去了淩雲院。”若是從前,青才還會害怕顧誠因埋怨他,如今,埋怨便埋怨吧,只要他人好端端回來,比什麽都強。

“三娘子萬分焦急,想着不論如何不要耽誤郎君的春闱,便讓我僞裝成郎君,去吏部交解狀。”

“三娘子知道我害怕,便雇了馬車親自将我送到朱雀門外。”

“事成後,三娘子脫下自己的玉镯,要我拿了以後離開上京,我沒有那樣做,我要尋郎君,且也不能留三娘子一人面對這些……”

回想起那日景象,青才還是會感到緊張與後怕,他将紗布系好,在衣服上抹掉手心冷汗,深深吸氣,繼續說着。

“只隔了一日,三娘子便病倒了,郎君離開多久,她便病了多久,可即便如此,三娘子每日還是會讓珍珠來問我,郎君可否歸來……”

青才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顧誠因一直沉默不語。

晚風吹熄了桌上的燭火,屋內瞬時暗下,青才要起身點燈,沉默許久的顧誠因終于出聲,“不必點燈,你繼續說。”

青才沒有問緣由,重新坐下。這樣也好,畢竟他不想讓郎君再看到他抹淚的模樣。

有哪個大男人願意讓別人看見他落淚。

青才說至深夜才離開,床榻上的顧誠因久久未能合眼。

今日與牛單分開前,牛單曾問他,“未能參加這屆春闱可會遺憾?”

那時顧誠因還不知,自己的解狀已被交過,早在望煙樓時就已經釋然,他當時只道:“再等兩年便是。”

于他而言,沒有什麽不同,再過兩年興許可以讓他沉澱更多,春闱便更有把握,所以,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然此刻,想到再過半年林溫溫便要及笄,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

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

顧誠因的出現,打開了林溫溫的心結,她整個人豁然開朗。第二日那張蒼白的小臉便恢複了紅潤,只餓得久了,胃口還是尋不回來,只用了半碗粥,便吃不下了。

馮氏已經欣喜萬分,說等她再養幾日,便帶她去廟裏拜拜,林溫溫謊稱頭疼,馮氏也不再啰嗦,合了門讓她休息,便回了前院。

馮氏一走,林溫溫立即下床更衣,簡單洗漱一番,帶着珍珠溜到流景院。

顧誠因床邊,有位八字胡郎中,這是今晨天剛擦亮,珍珠便從府外請來的。

林溫溫趕到時,郎中已經寫好藥方,青才正要送他出府,林溫溫請郎中留步,問他顧誠因的情況。

郎中見過珍珠,知道林溫溫才是請他之人,便與他誠實道:“屋中那郎君,除了手臂上的傷需要多加注意,他身上并無其他要緊的傷勢,只他體內有餘毒未清,再加上體虛氣虧,這段時間定要好生休養,喝那清毒的湯藥。”

又是受傷,又是中毒,還體虛氣虧。

想到顧誠因可能遭受的種種痛苦,林溫溫又紅了眼眶,她謝過郎中,在門外猶豫了許久,才走進屋中。

屋裏,顧誠因正靠在床頭,手中拿着一本書,見她進來,便将書合上,朝她點頭,“三娘子。”

床邊擱着一張圓凳,林溫溫挪步上前,順勢坐下,她抿唇半晌,最後還是朝珍珠揮手,讓她在外面候着。

林溫溫從進屋到現在,一直低着頭不敢看顧誠因,這會兒只剩他們二人,原本想要問的話,遲遲說不出口,只在袖中不住掐手指。

“謝謝。”

是顧誠因先開的口。

林溫溫頓了一下,頭垂得更低,甕聲甕氣道:“我怕府上郎中嘴不嚴實,将表兄的事說予旁人,所以就自作主張,請了外面的郎中……”

她以為顧誠因是在說請郎中的事。

顧誠因道:“郎中的事要謝,交解狀的事……更該謝。”

那是她不顧自身安危,甚至壓住了林府的聲譽,做出來的事,如何能不讓顧誠因動容。

可這道謝的話從他口中說出,卻令林溫溫更加坐立難安,愧疚感再次湧上心頭,她緊了緊拳,吸氣道:“原就是我應該做的,表兄不必謝,倒是你……”

“我無事。”他聲音還是從前那樣,冷冷淡淡,卻莫名的少了疏離,許是身體虛弱的原因吧。

被顧誠因這樣一打斷,林溫溫好不容易打算問出口的話,又憋了回去。

她望着鞋尖,他望着她。

過了許久,林溫溫終是鼓足勇氣,緩緩擡眼。

昨晚她過來時天色已暗,再加上她哭得淚眼模糊,只知道面前之人是顧誠因,卻未曾将他看仔細,如今天色大亮,他在她面前,她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從他的發髻,到眉眼,到唇畔,到脖頸……

她将他從上至下全部看了一遍,眸中除了關切,還有些許的探究,她想知道,顧誠因到底去了何處,可當真是……

這個念頭一生出,她慌忙又垂下眼去,深勻了幾個呼吸後,開口問他,“表兄這段時間,你是、是……是不是被……”

“三娘。”顧誠因再次出聲将她打斷,“不要說,不要問,我真的無事。”

常寧公主和安平縣主,哪一個都是林溫溫招惹不起的人,不該将她牽扯進來。

可林溫溫不知道顧誠因的顧慮,他越是不和她說清楚,她便越忍不住亂想,最後便以為是顧誠因遇見了難以啓齒之事,所以才不願和她說,哪怕一個字,都不願吐露。

一定是這樣,不然顧誠因為何不報官,為何不與她說?

林溫溫心口悶極了,她幾乎要透不過氣,扭過臉用帕子擦淨眼淚,顫聲對顧誠因道:“表兄,日後不論發生何事,你都不要怕,只管讓人尋我便是。”

顧誠因不想再看見她哭,她哭得時候他心口也會跟着傳來一股隐隐的拉扯感,很不舒服,所以,他點頭應下,“好。”

林溫溫吐氣,起身離開,走至門檻時,她又忽然停下,回頭看向顧誠因,極其堅定道:“表兄,你千萬不要放棄,以你的學識,我相信兩年後你一定能金榜題名。”

兩年,他可以等,她呢?

能等到那個時候麽?

顧誠因望着窗外那抹瘦弱的身影,昨日生出的那個念頭在心底瘋狂生長,速度之快讓他想要忽視都難。

林溫溫走出流景院,回頭看着這座沒有生氣的院子,越看越覺得不順眼,她怎麽之前沒有發現,這地方根本就不是給人住的。

翌日一早,林溫溫又來了。

四物湯,人參粥,紅豆棗泥糕,八寶醬菜。

珍珠将食盒裏的東西,一碗又一碗整整齊齊擺在四方松木桌上。

上京氣候幹燥,松木的桌椅本就算不得結實,這張桌子早就裂了一條縫,桌子腿也變得高低不平,青才撿了塊石頭,墊在桌腳下,但稍一用力,還是會有些搖晃。

顧誠因早已習慣,林溫溫卻是細眉擰起,又在心中嘀咕,這麽破的地方,怎麽就讓顧表兄住了八年之久。

顧誠因從裏間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便道:“日後不必送這些過來。”

她出身高貴,養尊處優,的确不該來這樣的地方。

林溫溫卻是一挑眉,揚聲就道:“那怎麽行,郎中說了,你這幾月要将身子好生調養。”

說着,她将紅豆棗泥糕朝顧誠因面前推,“喏,這個能夠補氣血,香香甜甜可好吃啦!”

顧誠因不習慣被人盯着吃東西,若是從前,他定是要讓她們離開,可今日,他什麽也沒說,只默默将棗糕拿起,吃下。

自這日之後,每日清晨林溫溫借着吃完早飯消食的工夫,便會帶着這些東西來找顧誠因,親眼看他吃完,才會和珍珠回去。

某一日,林溫溫朝青才手裏塞了張紙,那是東市一家木匠坊的單子。

青才看了一眼,便驚得小手一抖,“這、這、這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先問問郎君的意思。”

林溫溫沒有直接給顧誠因,便是害怕顧誠因不願意收,可青才不敢随意答應,還是去尋了顧誠因。

沒想到,窗後正在看書的顧誠因,頭也未擡,只淡淡道:“随她。”

不到一月,淩雲院裏的家具全部煥然一新。

那松木做的櫃子,被林溫溫換成了梨花木的組合櫃,高矮不一,錯落有致,矮的上面還擱了一個青釉花瓶,裏面的花還是林溫溫摘的。

其他那腿腳不平的案幾桌椅,也都換成了紅木的,還添置了從前沒有的那些樣式,如茶幾,供臺,食案等等,林溫溫恨不能一口氣将流景院填滿了。

顧誠因想過拒絕,可看到林溫溫興致勃勃的模樣,索性便不什麽也不說,自己尋處安靜的地方看書。

每當林溫溫忙完看見顧誠因,便又想起是因為她,他才錯過了今年春闱,便更加愧疚,想要彌補,恨不得将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他。

有一次,珍珠也是實在憋不住了,她也很好奇顧誠因到底是去了何處,為何傷着回來,便問了林溫溫。

她以為林溫溫知道,畢竟那一次林溫溫與顧誠因說話的時候,将她支開了。

林溫溫默了半晌,低低開口:“我也不知道,他只說自己沒有事。”

珍珠不再問,心裏卻不信,林溫溫自然也不信,可她再不聰明,心裏也清楚,那種事沒有人會願意承認的。

林溫溫只能強迫自己不要去細想,只盼着在訂親前,能多給顧表兄一些幫助,越多越好。

林溫溫這段時間往外跑得次數太多,還是引起了馮氏的注意,畢竟林溫溫從前可是總喜歡待在屋裏的,如今卻是三兩頭不見人。

馮氏私下裏問過珍珠和翡翠,這兩人口徑一致,林溫溫只是前段時間病重時躺的久,這番身子好了以後,不願再憋在屋中,這才總出去閑逛。

之前三娘年紀小,立不住威,二房後宅的事一切都是聽從馮氏的,如今三娘子眼看及笄,珍珠和翡翠自然也留了心眼,不敢什麽都往馮氏面前說,便是想着,日後等三娘出嫁,随着她一道去夫家,三娘若能在夫家立住,她們二人的身份自然也會跟着水漲船高,就像現在的李嬷嬷一樣,二房的下人們不管誰見了她,不都要畢恭畢敬的。

若是之前,未必能瞞過馮氏,可這幾日,林二爺突發頭疾,向禦史臺告了長假,馮氏每日都在他跟前照顧,便也沒空細究,只日日去林溫溫那邊轉一圈,叮囑幾句,便又匆忙趕回主院。

林溫溫也心疼爹爹,每日都會去看林二爺,但只坐片刻便會被馮氏揮走,“你這身子也剛好利索,沒事兒還是不要往這邊湊了。”

只這林二爺的病,一直不好,郎中查不出緣由,馮氏想請術士,林二爺又不肯,把馮氏急得直哭,林二爺沒辦法,只得趁夜深人靜,才将馮氏叫到身前。

馮氏剛在床邊坐下,林二爺倏地一下坐起身,一把将她手握住。

馮氏愣住,片刻後才猛然反應過來,瞪大眼望着他,不敢出聲。

林二爺湊她耳旁,低低道:“有人給禦史臺遞了彈劾書。”

林二爺是從六品的侍禦史,這原本是個得罪人的活,這幾年硬是讓他做成了閑職,主要是因為他沒有任何想要朝上爬的心思,每次都只是将得到的資料整合上報,交給禦史中丞和禦史大夫去,任由他們去定奪,不論最終結果是好是壞,似乎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封賞輪不到他,報複也不會尋他。

林郁早前還總找他談話,想要他再努力些,再上進些,他卻拜手道:“我不如大哥,再往上我可就吃不消了。”

說白了,就是事兒多,我嫌煩,得罪人,我怕死。

這種性子注定成不了大事,卻保得住平安。

馮氏早已習慣,這麽多年來,若是有棘手的案子,林二爺總能提前知曉,不是崴腳,就是生病,養在家中不出門,可讓他一避就是一個月,且還一直不肯與她說,馮氏是頭一次見到。

馮氏頓時心慌起來,朝他做了個口型:彈劾誰?

林二爺壓聲道:“常寧公主與吏部尚書。”

對于常寧公主被彈劾,馮氏毫不意外,姚宰相去年便彈劾過她一次,皇上有心護着,再加上證據不足,最後不了了之。

只這次牽扯到吏部尚書,馮氏有些摸不清楚緣由,又問:“為何?”

內中詳情林二爺不便解釋太細,只小聲道:“春闱。”

馮氏愣了片刻,随後猛地吸了一口涼氣。

禦史臺接到彈劾書後,通常不會立即交于聖上,而是要先在暗中進行核實,若所述為真,才會鬧出響動。

這個核實的過程,根據彈劾之人的身份與事件而定,此次的事情,且還有得等。

幾日後,春闱放榜,林府門前響起炮仗聲。

這屆春闱,進士三十人,林海與盧蕭皆在其中,顧誠因沒有參考,自然榜上無名,林郁覺得奇怪,差人去問顧誠因。

顧誠因只說那日染了病,高熱不退,根本下不來榻。

林郁道聲可惜,遂又鼓勵,莫要懈怠,下屆再考。

幾大世家,除林盧兩家,最出風頭的還是寧家,寧家三郎高中探花,一時風頭無兩,凡他上街,便有女子朝他擲花,那說媒的婆子,都要将寧家門檻給踩爛了。

寧夫人一一推拒,她心中已經有了最合适的人選,只每次與寧軒說及此事,他那向來溫潤的眉眼,便會生出郁色。

寧軒是寧夫人最小的兒子,生他懷他時,皆受了不少罪,家中這幾個孩子裏,寧夫人最看重的便是他。

雖然五姓七望嫡支中最講究族內通婚,可到底也要挑個能讓兒子看上眼的,不然娶了冤家回來,受累的還是自家兒子。

“可是你不喜那林家二娘?”

這句話寧夫人其實已經問了數次,前幾次寧軒還會認真與她說,說那林清清雖好,可他不喜歡她的性子。

寧夫人在順着問,他會有意無意說些話往林溫溫身上靠攏,也不知寧夫人是聽出來故意裝糊塗,還是壓根就沒聽出來,最後說得含含糊糊,這事兒又耽擱下來。

如今他年歲已到,又高中探花,親事也該敲定。

今日寧夫人又一次問出口,寧軒索性說得更直白,“林家,可不止林二娘。”

寧夫人實在也不願再裝,用力将茶盞按在桌上,茶水四濺,“是在林家聽課時,她勾上你的?”

寧軒蹙眉,“母親妄言。”

寧夫人冷哼,“你的心性我最是了解,若不是她主動勾你,你瞧不上那樣的人。”

寧軒徹底聽不下去,朝寧夫人拱手道:“兒還有事,先行告退。”

“你站住!”寧夫人将他喊住,直接起身上前,壓聲對他道,“我為了你的婚事,連娴貴妃都得罪了,結果你告訴我,你看上的是那種女人?”

寧軒瞬間沉了臉色,平日裏對寧夫人便是心中再有不滿,也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寧夫人當即愣了一下,心中對林溫溫的不喜更甚。

“你可知林家二房根本無法助力于你,而那大房日後是要成爵的!”兒女私情,哪裏有仕途重要,寧夫人是在提醒寧軒。

結果寧軒卻肅了神情,與她正色道:“母親,兒的仕途應該由兒自己來争,不該是寄托在旁人身上。”

說罷,他恭敬地再行一禮,轉身離去。

按照上京習俗,春闱放榜之後,便要迎來曲江宴,這是專門為了給新科進士歡慶而設的。

曲江池畔,皇上親自主持,酒過三巡,他望着湖畔也即興吟詩兩句,宴席上便有人起身朝下接,這人剛一坐下,那人又起身繼續,最後,這首詩由皇上起頭,由寧軒做了結尾。

皇上贊許地望着寧軒颔首,将他叫至身前,旁人不知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只知翌日早朝,皇上忽然下旨,要重新修訂《氏族志》,禦史臺與禮部負責,再交由他親自審核。

半月之後,《氏族志》完成修訂,多是些無關痛癢的變化,但最關鍵的一點,便是裏面提及的氏族門第,不得族內通婚。

五姓七望是首要打壓的對象,可太原林氏竟然不在《氏族志》中。

原是因為林二爺。

這次修改《氏族志》時,皇上一再強調,要杜絕氏族大家彼此通婚這一惡習。

林氏身為百年旺族,原本舊的《氏族志》已将林氏記在其中,這次修訂時,禮部查核林氏族譜,發現林家二房并未氏族通婚,而是娶了江南商戶之女馮氏,可林家大房又取了五姓中的盧氏,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便交由皇上定奪。

這次皇上下令修訂《氏族志》,說白了就是被寧家拒婚給惹惱了,皇上早就對這些氏族大家不滿,索性直接借此機會,扶植庶族,打壓門閥,盡可能平衡勢力,追求公允。

禮部将林家二房之事,告知皇上後,皇上也大為震驚,“沒有男嗣,沒有休妻,連妾都未曾納過……且還只是個商戶之女。”

既要追求公允,能娶商戶之女的林家,便不該被打壓。

最後時刻,林家從新修訂的《氏族志》中,劃取了名字。

新的《氏族志》頒布以後,各大門閥家中未婚配的子女,可謂是叫苦不疊。

林家原本就是五姓七望之一,便是這次《氏族志》将他們除名,也絲毫不影響林家在氏族中的威望。

這次因為林二爺,林家躲過了風波,兩個林家的小女郎,便瞬間成為香饽饽,不光是林清清,來尋林溫溫說親的也要将門檻踏破。

馮氏從前在林家有多擡不起頭,如今就有多受追捧,張老夫人娘家那幾個适齡子侄,從前看不上林溫溫,現在都争搶着要張老夫人做媒,想與二房結親。

馮氏白日裏還要裝作擔心林二爺的病情,晚上合了門窗才敢眉開眼笑,她問林二爺,“這件事你是不是也早就知曉了?”

林二爺道:“氏族的心氣我最為了解,尤其是寧家那樣的,不是五姓七望的小女娘,寧夫人絕不會讓進寧家的門,更何況常寧公主那樣的,便是皇上親自開口,她也敢尋個緣由把婚事推了,今上縱是惱怒,也要顧及寧國公當初對他的恩情,再說娶妻這種事,也要講究你情我願,今上丢不起這個人,所以根本不會對外說的,外人心知肚明,卻也不敢拿臺面上說。”

馮氏恍然大悟,推了林二爺一把,“你怎就這麽聰明呢,這麽聰明怎就不用在正事上呢!”

“那寧家呢?”馮氏又問林二爺,“寧家還會和大房結親嗎?”

林二爺扁着嘴搖頭道:“寧家倒是想,大房盧氏鐵不願意。”

“為何?怕得罪今上?”馮氏問。

林二爺道:“你忘了盧氏那侄子盧蕭了?”

春闱前,盧蕭已和寧氏榮陽那邊的一位女娘說了親事,庚帖都已經交了,只等着春闱一過,盧家登門求娶,這才算走了明面。

可如今,盧蕭的婚事便因為那《氏族志》而黃了,罪魁禍首正是寧家,盧氏便是再看重寧軒,也不能讓林清清與寧家結親了,不然娘家那邊實在沒法交代。

“那寧家三郎怎麽辦?”馮氏問。

林二爺朝她笑了笑,“等着看看。”

馮氏不知等什麽,想要追問,林二爺卻翻了個身,合眼睡了。

馮氏這幾日往林溫溫屋中又跑得勤了,每次過來,便帶着幾個郎君畫像讓她看。

能讓馮氏拿過來的,都已經是挑選過一輪的,樣貌品行都不差。

林溫溫看的時候,馮氏便和李嬷嬷在旁邊一唱一和,說那郎君家中情況,性子如何,有過什麽事跡。

林溫溫撐着腦袋,全當在聽故事,待全部聽完,看眼天色,便要去花園散心。

馮氏将她按住,“你這孩子,秋日裏便要及笄了,怎就對自己婚事這般不上心呢,我就不信這些人裏,沒一個你能看上眼的?”

林溫溫不悅道:“我不喜歡他們。”

馮氏問:“那你喜歡誰?”

林溫溫癟癟嘴,不在說話,腦子裏卻是在想寧軒。

從前的寧軒對她來說,高不可攀,如今的寧軒,雖然婚事受阻,可對于林溫溫而言,還是那樣的高如皎月。

他已經許久都未來尋她了,莫不是将她忘了。

馮氏見她又變成悶葫蘆,忍不住想要責她,誰知剛一出聲,門外便有下人傳話。

是那寧夫人尋來了。

馮氏和林溫溫皆是一愣,還是李嬷嬷最先反應過來,忙喚馮氏快去換衣。

林溫溫隐約感覺到了什麽,她有些不敢相信,原本打算應付完馮氏,便去給顧誠因送湯的她,這會兒完全亂了心神,待那湯已經涼透,才記起此事。

最後,也只是讓珍珠送了過去。

上京的夏日來得快,去得慢。

還未至六月,已經熱到夜裏要開門窗才能入睡。

顧誠因今年門窗都換了新紗,屋裏還點着香,床頭也挂着香囊,那個早就沒了味的舊香囊,顧誠因将它收好放,進了那個紅木匣中。

此刻亥時已過,顧誠因卻睡不着。

似乎自打進了五月開始,林溫溫便沒有再來過流景院,她對他的關切倒是沒有變,每日還是會送各種湯藥補品,卻只是讓珍珠或是翡翠過來,東西一擱便回離開。

這些東西他原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她。

顧誠因想了許久,聽到院裏有腳步聲,便知是青才嫌悶,還未睡,在院裏乘涼,他也索性起身,拿了把扇子,撩開簾子坐在院中。

“青才,府中近日可有何事發生?”他問青才。

這幾月,牛單讓他避避風頭,他自己也想多讀些書,将身子也調理一下,便幾乎很少外出,外間許多事,都是從青才口中得知,《氏族志》之事,青才說得含糊,但大致出了何事,顧誠因也算知曉。

“也沒什麽,就是總有人來府上求親。”青才神情有些不自然,

這不奇怪,林清清已經及笄,婚事未定,求親者自然多,顧誠因神色未變,頓了頓,又問:“你可聽說,林二爺的病好了嗎?”

青才聽出顧誠因想問的到底是誰,可他不想說,因為有些事,便是郎君和三娘子不說,他也能夠看出,他實在不想當那個惡人,可有些事,遲早是要知道的。

青才心裏一橫,對他道:“是寧家來說親了,庚帖已換,親事已定,日子都已選好……”

“不是問大房,是問……”

顧誠因正說着,忽然頓住。

一團陰雲遮住了月色,小院漸漸暗下,許久無聲,靜得駭人。

咔嚓——

扇柄斷裂的聲音敲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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