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龍見嘉興 (七)

第7章 龍見嘉興 (七)

只見檐下步出一人,身量矮小,眉眼細長,看上去倒有幾分眼熟。沈忘思忖片刻,方才想起這人就是應召上山尋找惠娘的獵戶之一。

剛剛還把二人戲耍了一通的小毛球,此時卻像一只乖順的鳥兒,收斂炸得亂蓬蓬的毛發,親昵地在獵戶腿邊蹭來蹭去,嗚嗚叫着,一邊挑釁地看着逐漸走近的沈忘和柳七,皺着鼻子,露出一個近乎于人的促狹表情。

獵戶輕撫着貓兒的腦袋,将手放在貓兒嘴巴的下方。說來也奇,那倔強如驢的貓兒竟老老實實地張開嘴,将蛐蛐罐吐在獵戶的手中。

那獵戶不好意思地将沾了口水的蛐蛐罐在袖口上摱了摱,遞給沈忘道:“沈公子,對不住,可是這小畜生偷了您的東西?”

“無妨,取回就好。”沈忘低頭看向那小巧的蛐蛐罐,只見它罐身呈鼓形,有一下凹式子母口,圈足底,外壁繪蘆雁草塘紋,大雁于汀渚草塘叢旁依次高飛,極有巧思,正是赫赫有名的宣德蛐蛐罐。

可惜的是,這蛐蛐罐只餘罐體,罐蓋卻不知去了哪裏。沈忘摩挲着罐口,陷入深思。

那邊廂,柳七正不依不饒地訓誡着那蹲坐在地上,舔舐貓爪的小小囚犯:“這是重要證物,若是弄丢了,我便讓推官拘了你,将你關在義莊之中,那裏的老鼠眼大如銅鈴,肥胖好鬥,自有你的苦頭吃。”

少女臉上半是苦口婆心,半是義正辭嚴,竟是真把那貓兒當做作奸犯科的人犯一般。

像是回應少女的申斥,屋脊上,廊檐下,牆角旁都響起了粗細各異,長短不同的貓叫聲。柳七一怔,擡首望去,只見圍繞着那間不起眼的灰牆瓦房,竟擠擠挨挨站滿了貓,粗略算來,有數十只之多。

“這些貓都是你養的?”沈忘奇道。

獵戶撓了撓後腦勺,羞赧道:“倒也不算是豢養,只是時不時拿些沒用的腸子下水喂着,日久天長地便也有了感情,就是趕它們,它們也不肯走了。”

柳七吸了吸鼻子,點頭道:“确有些腥膻氣。”

獵戶本就微微泛紅的臉頰,在觸到柳七的目光之後紅得更厲害了,聲音小得如蚊蟲嗡嗡:“好教這位……這位姑娘知,昨日我給這些貓兒喂了些魚腸子,味道重了些,讓姑娘見笑了。今日上午我進林子打野兔,還沒來得及給這些貓兒喂食,是以它們都聚攏了來,催我祭五髒廟呢!”

沈忘聞言,笑道:“那我們也不便打擾,今日之事,多謝。”

獵戶受寵若驚,連忙拜了下去:“小人愧……愧不敢當。”

離了獵戶的住所,二人返回白龍祠取了沈忘的青驢。那小青驢倒是自得其樂,把河岸邊的高草啃得禿了大半,正甩着尾巴抽打蚊蠅。沈忘一扯它的缰繩,小青驢起了倔脾氣,嘶叫了半天方才移步。

見沈忘好不容易跨上了小青驢,柳七坐在馬背上問道:“推官這是要回衙署?”

“我需得去一趟崔知府府上,有些事情還需問詢。”

“私事還是公事?”

沈忘被問得一滞,看柳七一臉嚴肅,只得老實回道:“公事。”

柳七微微颔首,調轉馬頭跟在小青驢屁股後面:“走吧!”

沈忘自幼頑劣,性子憊懶,何曾被這樣一板一眼的規訓過。此時身後跟的小仵作,倒是比先生的戒尺還要厲害,容姿如仙,卻古板如石,真不知柳仵作這般性格,是怎麽在魚龍混雜的衙門口堅持下來的。

這一路,沈忘走得很是別扭,只覺身後始終有一雙灼灼的眸子盯着他,讓他不由得挺直了身子。等他終于在沈府門口從驢背上翻下來,只覺得背上已經全是汗水,苦不堪言。

沈忘沒有進府,只是給門口的家丁塞了點散碎銀子,囑咐他偷偷把巧兒帶出來,他有要事相問。柳七皺着眉頭,一言不發地盯着拿了銀子興高采烈鑽進大門的家丁,嘴裏咕哝了些什麽,終是忍住了沒說。

她不摻言,沈忘也樂得自在。不一會兒,就見巧兒怯生生地從府裏走了出來,眼睛紅通通的,似是剛剛哭過。

沈忘心裏不禁酸楚,柔聲問道:“巧兒,這兩日在府中,可有人為難你?”

巧兒緊咬着下唇,手裏絞着帕子,小聲應道:“沒……沒有,我只是……只是想念小姐。”

見女孩兒馬上又要哭出來,沈忘趕緊轉移了話題,将袖中的蛐蛐罐遞給巧兒,問道:“巧兒,我問你,這可是小姐之物?”

巧兒抽噎着點頭。

“我記得惠娘最怕蟲,怎的還會随身籠着蛐蛐罐呢?再者,這可是宣德年間的蛐蛐罐,少見得很,惠娘怎會花重金買這麽一個物件?”

“因為那是要給沈公子你的啊!”巧兒再也憋不住,嗚嗚地哭了出來:“小姐說了,沈公子最喜歡鬥蟲了,又聽說您會來參加這次祭祀大典,便早早尋了來,想要給您一個驚喜。本來這罐裏還有只蛐蛐呢,叫得……叫得可好聽了,誰知道小姐她……小姐她……”

沈忘心神大震,那鋪天蓋地的蟲鳴再次将他淹沒,在那紛飛蠕動着無數蟲豸的海洋裏,小小的惠娘渾身濕透,顫抖着轉過身,聲音哀切。

無憂哥哥,我怕極了。

那是惠娘嗎?依舊是小時候的樣子,卻口歪眼斜,面目猙獰,一道蒼白的涎水順着她張開的口角流淌下來,滴落在卷席着蟲豸的浪濤裏。

無憂哥哥,我怕極了……

“推官?”

一道清和冷靜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就如同秋夜聞鈴,讓人陡然驚醒。那憤怒而瘋狂的海潮退卻了,于兩肋間隐隐發作的痛楚也逐漸緩和,沈忘緩緩擡起頭,露出一雙冰冷而潮濕的眸子。

“我會抓到他。”沈忘定定地看着巧兒無助彷徨的淚眼,又似乎通過她的眼睛看着遠方的某個人。

午後的暑熱随着天邊騰起的晚霞逐漸散去,立在沈府門口的二人也各自跨上了坐騎。沈忘将蛐蛐罐交予柳七,讓她将此證物帶回衙署,好生保管,而自己卻向着西北方行去。

“是私事。”沈忘強調道,少女臉上審慎的表情方才消退,緩緩點了點頭。

沈忘倒騎在青驢上,任由它蹄聲踢踏,他要去的地方并不遠,即使緩步而行也不過一兩個時辰,他也正好借此機會捋順紛亂的思緒,找到甚為關鍵的那個節點。他看着那少女漸行漸遠的背影,又突然調轉馬頭,向他疾奔而來。

沈忘有些疑惑地看着柳七嚴肅而認真的臉,少女言辭懇切,不容置喙:“經這一日的觀察,我發現沈推官你肝失疏洩,氣機郁滞,氣血不暢,必有胸脅滿悶,嗳氣呃逆之狀。這是病,不可輕忽。”

沈忘一愣,繼而笑出聲來。雖只是識得一日,但這老學究般古板較真的少女,卻是比之身邊諸人,更令他信任暢懷。暮風吹起少女鬓邊的碎發,她的眸子瑩瑩亮亮,像是漫漫長夜之中,唯餘的一點如豆燈火。

“多謝。”沈忘柔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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