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朱刃斷絕
朱刃斷絕
然而這一切,都在皇帝的權威下被碾壓。
姜南儀似乎始終處于一種精神淩遲的狀态,他又被囚禁了起來,但他卻并未出現在诏獄之中,而是被困在禦書房之上。
折磨一波接着一波,久病纏身,無論多麽風姿嬌媚的美人,總是敵不過病魔的侵蝕。
皇帝下朝歸來,望着那張美麗憔悴的面龐,卻是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興味:“卿今日甚是乖覺。”
皇帝身旁跟着一只南蠻進貢的哈巴狗兒,循着香氣巴巴的跑來,一腳跳到床上,卻撕扯着美人身上的衣衫,将那本就憔悴的美人欺負的更加凄凄慘慘罷了。
“愛卿此刻真是楚楚可憐,可惜朕做不了惜花之人。”
皇帝的言語中諸多情愫、諸多冷酷,卻最終都化作磋磨他的手段。
皇帝近來性情大變,整個朝堂惶恐不已。
那位平日興風作浪的姜大人,更是無緣無故的失蹤了。
也不知道皇帝喂了姜南儀什麽奇怪的東西,等金不移再看到姜南儀的時候,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
那明顯是久病之人的模樣,兩頰消瘦,身體羸弱,風一吹就要倒了的模樣。
就連他在堂上都顯得沉默了許多。
那平日帶着攻擊性的笑容變得陰郁消沉許多,只被淡淡的嘲笑所代替。
金不移本想找他說個明白,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但是姜南儀一下朝便被悄無聲息帶到了內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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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移面色青紫,只是冷哼了一聲。
薛成碧看他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只是輕嘆:“你何苦自己找不痛快呢,他去了那裏也不是為了享樂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怕他承的雷霆多、雨露少。”
金不移很恨的看着他:“為什麽,你總要為這樣的佞臣去開脫呢。”
薛成碧難得嘆了一口氣:“有些事情,我原來也只是才出來一些苗頭,現在大概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你不要總是為難他,我也就告訴你實情罷。”
他見到好友的面容由憤怒,變為吃驚,最後愣在一旁,不知所措。
薛成碧悲憫的看着他:“你沒有愛錯人,是他的命太苦了,他總是無時無刻被皇權折辱。”
薛成碧倒是無錯,此時此刻,皇帝正将他幽禁在內宮之中。
他怕将人玩兒死了,叫人給他灌了些旋覆花代赭石湯,那藥才堪堪進了口中,方吐了大半,整個人便被架上了刑架。
皇帝的青灰的眼中是一片詭異的光,身旁陰暗中的人影立在那裏不動彈。
他喃喃低語,卻顯得興奮不已:“石愛卿,你先前所奏之事朕已查清,果然是這妖孽誤人,如今朕将他交由你處置,你可任意施為了。”
石厲瞧着他那痛苦的模樣,只是幽幽望着他,卻不動彈。
皇帝便輕輕笑了,一雙眼睛卻銳利的睥睨着他:“怎麽,是在獵場那一日太過難忘,讓你生了憐香惜玉之心了?”
石厲心中一驚,方才回過神來,他心中思緒萬千,終于轉過個兒來,立即下跪垂手:“陛下恕罪,是臣行為不檢,請陛下責罰。”
皇帝将他扶了起來,一手勾着姜南儀那張清瘦的臉,卻像是打量物件兒一般:“瞧他這樣不安分的樣子,即便是真有了什麽,怎能是愛卿的錯,也定是這下作東西的錯。只是難為愛卿的恩師叫他害的不輕。”
他轉過頭,笑眯眯的看着石厲:“王家的人怕是氣的不輕罷,但王家骨頭太硬了,這次他們應該也知道,這硬骨頭,是朕給養出來的。朕能讓他們沉下去,也能讓他們再上來。王家人一向信任愛卿,愛卿是朕的肱骨,應該知道該怎麽說罷。”
石厲只是愣愣的,看着姜南儀痛苦的模樣,和他覆面上譏诮的眼神,那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與無知。
近來,他同金不移見過幾面,那人面色萎靡,見他欲言又止,終究是說了些他未曾想到的事情。
皇帝見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姜南儀,卻很不滿,端起一碗烈酒撲到了姜南儀的頭上,滴滴落下,将潰爛的傷口洗的血肉模糊。
姜南儀“嗬嗬”的笑,他雖狼狽,卻始終不肯低頭。
石厲只跪下去,面色卻是鐵青:“這人縱然是個妖邪,骨頭卻是太硬了。把他折磨死有什麽意思,臣想為恩師報仇,自然要他長長久久的活着,這樣才能看他長長久久的痛苦。”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這人……”
他久不說話,只淡淡叫人端來藥膳:“好好養着,養的像從前那樣漂亮,那才有意思。”
這段時間,姜原的消息幾乎被封閉了。
他被當做一個廢人養在深宮,每日都是名貴的藥膳調試着,甚至時常督促他下地行走。
偶爾孫休也會過來,仍舊是那般細致入微的照顧着。
姜南儀拄着拐杖,望着窗外的蕭瑟風雨,只是輕聲問道:“現在秦王如何了。”
孫休搖搖頭:“殿下已經被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
姜南儀心中一凜,已經到了這一步,是架在火刑架上烤了。
他拉住邱公公,眼神懇切:“外面沒有人進宮來嗎,難道秦王任由如此發生嗎,太子呢,那麽太子呢。”
天下兵馬大元帥,多麽可笑的天下之主,掌管天下兵馬是本應繼任的合法繼承人,然而現在卻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先前的試探讓皇帝不敢輕易對秦王下手,于是他開始捅軟刀子。
這本來早應該賜給太子的位置,被不恰當的賜給秦王,對于秦王與太子的黨羽來說,是一次必要的争鬥,而皇帝恰好能夠坐山觀虎鬥。
孫休眯着眼睛,微微笑着看他:“姜大人,你還是學不會做一個富貴閑人,何必如此自傷呢。”
姜南儀卻跪在地上,任傷口撕扯着他:“邱公公,請您上禀陛下,臣欲觐見陛下。”
孫休的臉色冷了下來:“姜大人,我若害了你,太子殿下的怒氣奴婢承受不了。您應該更冷酷一些,兩耳不聞窗外事。”
姜南儀是在禦花園攔住了皇帝,他正在與新進宮的嫔妃賞花,只看到那個蒼白的美人踉跄地跪在面前。
皇帝只是笑笑:“禦膳房到底會養人,果然這花澆灌了水珠便又重新恢複光彩了。”
他身旁的妃子見到姜南儀的狼狽樣子,只是癡癡笑,皇帝的笑容卻忽然冷下來了,幾乎捏碎它的下颌:“怎麽,很有趣。”
那嫔妃被皇帝陰測測的眼神吓得瑟瑟發抖,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又被一旁的侍衛拖走。
姜南儀叩首在地上,額頭扣出來鮮紅的血跡:“陛下,北方蠢蠢欲動,您不宜在此時大動幹戈。陛下……”
皇帝随意坐下,笑着看他,權當瓦舍看戲:“你的心這麽就被秦王勾走了。”
姜南儀卻笑的凄然:“臣的心早就千瘡百孔,血肉模糊,說不上給了誰,只有被人不斷踐踏,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
“那麽你是出于大義了?”
皇帝勾起他精巧的下颌,眼神閃着幽冷的光:“既然如此,朕給你成全大義的機會。你知道秦王與朕有今日,全因為旁人挑唆。”
姜南儀點點頭:“陛下曾經說過,南臨梵氏與您有仇怨,因此三代皆尊秦王,為求颠覆江山。”
皇帝冷冷點頭:“梵清波不過是黃口小兒,真正在背後決定的乃是他的叔父,這個人你該熟悉的很,想當年他和姜氏多有交往,結為知己呢。梵氏會在初八秘密進京,并以香積寺為據點,你知道該怎麽做。”
姜南儀心下一顫,這是要他真的去殺人呵……
皇帝又露出那種帶着惡意的笑容:“就讓朕看看,你的仁義之心有多堅定,自然,朕也會放秦王一馬。”
姜南儀知道,皇帝不可能這樣簡單就放過秦王,這裏面或許有太多陷阱等着他,但是他已經音脈斷絕,已經無法從諸多的可能性中去找到最接近的陰謀。
皇帝或許還會讓他成為替罪羔羊,在事情結束後死去。
然而,若能在此刻救得秦王的性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北方的外族已經蠢蠢欲動,軍中已經出現了危機,皇帝怎麽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但是雍朝決不能在此時內亂,秦王決不能死去。
他重重閉上了眼睛,已經做出了選擇。
孫休送來了兇器,他的眼神冷漠無比:“這是烏頭與鶴頂紅,是一擊斃命的東西,大人,您是身懷絕技之人,蕭氏的苗刃輕薄狠辣,想必這次也不會出錯。”
姜南儀是顫抖接過手中的匕首。
他害過很多人,被他鬥倒的,參倒的,逼走的,但是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他的手卻是顫抖的。
他要殺的人,沒有什麽過錯,唯一的過錯就是擋了皇帝的路。
他漫無目的的在皇宮中,摸過每一塊石磚,大概以後,就連這個無情孤寂的皇宮,也容不下他這個冤魂了。
他走到那日的淨水湖邊,忽然就想起了與太子的偶然間相遇。
太子站在湖邊,淡淡的微笑,他口中那個恬淡無為的先皇後,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情離開了人世。
現在,他似乎也明白了那種感受。
先皇後并非是逃避,恰恰是看透了這世間一切的名利榮辱,當她參透了世間的一切真我真谛,她似乎沒有留在世上理由,她的韌勁,恰恰是冷眼清醒去面對一切的一種不争。
他停到一聲嘆息,邱公公從那飄着寒煙的遠方走進,悶聲笑了出來:“小姜大人,您不要露出這樣傷心的表情,太子殿下定會覺得傷情。”
姜南儀心中一動,嘴唇顫顫的微笑:“我是個無能的老師,自然沒有臉面讓殿下為我傷心。”
他望着南飛的鳥,只帶着些憂郁:“只望殿下忘了我這無能的老師,将來……造福蒼生,縱使是死……”
邱公公深凝的望着他,讓姜南儀的傷心變得綿長。
這位老公公,從小伺候在太子身邊,他幾乎是看着姜南儀如何走入深淵之中。
他已經老邁昏花了,也已經不在處于權力中央,皇帝和太子的暗潮洶湧,使宮中趨炎附勢之輩逐漸冷落這個曾經的富貴宦官。
他被邊緣化之後,也始終淡然處之。
比起皇帝,這位公公更像太子的父親。
他這樣說,實在讓他心中難過呵……
邱公公淡淡笑了笑,右眼的傷痕也越來深了些:“有兇刃的味道,大人,您身上帶着些不祥之氣。”
姜南儀茫然的看着他。
邱公公在他的恍然中,似父親般柔聲勸慰,卻帶着喟嘆:“大人,您身上藏着的利器,權借我觀望一下,您這樣,太不讓人放心了。”
姜南儀瞞不過邱公公的眼,沉默半響,将懷中的利刃遞給他。
對方高高擡起那利刃,在豔陽之下,正在熠熠發光。
他蒼老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刀鞘的紋理,淡淡笑道:“好東西,您可要把握好,不然要傷人的。”
今日忌出行。
姜南儀隐在草澤之中,他看着身上塗滿毒藥的利刃,耳邊響起了孫休冷漠的話。
遠處點點蟻行星火,漸行漸近,雖身着便衣,有大隐隐于市之姿态,然而明眼人能夠看得分明,那定是貴人至。
他望了望高挂的明月,好像看到明月下厮殺死去的士兵。
發動只在一瞬間,姜南儀的身影在月色下如同一柄離弦的箭,馬車群頓時慌亂起來。
侍衛不停嘶吼着:“保護主子!”
姜南儀陷入和險境之中,他的身體被無數把細刃割裂,然而這無法阻擋他的決心,他如同一陣飓風沖進了馬車之中,一陣環佩叮當作響,在他尚且未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時,一把利刃已經送進了對方的胸口。
那人輕輕一避,随即發出了一陣悶哼。
待火光在袖風中煽動,重新照到了對方面上,姜南儀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
“太子……殿下!”
他愣愣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什麽都聽不到了。
掌衛官們一瞬間沖過來,将他牢牢的架起來,就連他的心也随之被架了起來。
“快救太子!快救太子!”
他看到太子蒼白如玉的面容上,汗珠滴滴落下,他忍着痛苦,仍舊露出一絲勉力的微笑:“老師,你是被人算計了。”
姜南儀愣在那裏,他想沖出去撫摸太子的臉頰,卻被死死的按住。
醫官已經迅速止血,那血卻蔓延鋪開,變成一片可怖的紅色。
姜南儀愣愣的看着太子:“皇上,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殿下呢!”
周圍的人卻都面色一驚,太子眼神一厲:“今日之事,我不想有第二個人知道 ,誰敢洩露出去,殺無赦。”
他的眼中有一汪春水,柔然望着姜南儀:“老師,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命數如此。”
姜南儀的頭磕在地上,那張美麗的面容,被鮮血與淚水模糊:“殿下,我無顏見您,請讓我救您,那時,我自去赴死!”
掌衛官并不信任他,只是怒目而視,太子卻瞥向他:“去按老師說的做。”
姜姒道到的很快,她微微施禮,行雲流水,絲毫不似那些商女的淺薄粗俗。
即便是被人搜身,她也顏色淡淡,全然不似尋常女子一般惶恐。
她初見太子,見他面色慘敗,又見姜南儀被押解,還有什麽不明白,只是冷笑:“果真如此,你是被人騙了,好個天家父子。”
掌衛官冷眼看着她,面色不虞:“殿下,姜南儀恩将仇報,行刺殺之事,他的親眷,定是帶着禍心而來。”
太子雖然重傷在身,那樣從容淡泊,卻似生死置之度外:“姑娘,你是帶着禍心而來麽。”
姜姒道手中拿着一旁放置的匕首,只以手巾輕輕擦拭,卻面容冷冽:“真正包藏禍心的人,是為了剪除殿下的力量,無非驅虎吞狼。我在此立誓,若是救不了殿下,賠殿下一命罷了。”
姜南儀卻拉住她的手,面色慘敗:“不行,那刀上塗了毒,塗了毒啊。”
姜姒道面帶疑惑,卻只低聲喃喃:“刀上并無毒,奇怪。”
她冷凝的看着姜南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太子揚揚手,卻止住衆人,他仍舊那樣溫和的看着姜南儀,話如同溪水般柔和:“老師,別難為自己,是生是死,全在天命,您信不信,天命在我。”
這一夜之後,姜南儀還是被扭送進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