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家都是女人

大家都是女人

在“平價旅店”呆一晚,千紅和孫小婷拿出錢來合計,兩個人總共八百塊,進城花了二十,一整天吃飯花了十五,晚上住店花了二十,複印身份證材料花了五塊,這才一天下來,就花了六十塊。

城裏真是花錢如流水,千紅摸着下巴和孫小婷約法三章。

掙了錢要攢下來,不能亂花錢,不和別人攀比,燙頭發要和對方商量,衣服實在不能穿了才能再買。

不告訴任何人自己有多少錢,遇到事情互相幫助。

掙了工資各自處理,這八百塊兩人共有。

除了錢,千紅還嚴肅地還約定了別的。

比如一方搞了對象一定要給另一方過目。

不能輕易和男人上床。

絕對不幹那種髒事,誰幹誰天打雷劈。

“你有主意,我都聽你的。”孫小婷說。

千紅感慨地說:“也不知道我媽看沒看見我的紙條,唉,咱們出來也是掙一口氣,好說歹說對得起自個兒,別讓人看扁了。”

兩個女孩躺下睡了,千紅橫豎睡不着,孫小婷在耳畔發出微弱的鼾聲。

進城的第一天就跟河流似的刷刷過去了?千紅覺得心裏空空的。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是覺得現在這樣不行。

不行。

帶橘子的天藍色制服還挺好看,穿上去整個人都精神了。她穿上制服走回村裏,媽說,千紅現在掙錢了,能嫁個城裏人,爸說,千紅掙了錢還用嫁人?男人給她洗碗哇,有出息了。

她感到一陣臉熱,千裏騎着自行車來接她,說姐,你都這麽出息了,我肯定好好念書,讓咱家出個大學生。

啊不可能。

錢千裏說不出這麽好聽的話。

她像是給冷水潑了一腦袋,醒來就一個激靈。

東邊的魚肚白淹沒在廠區連綿的方塊線條中,大煙囪随着日出漸漸變亮變大,逼近千紅。那兩杆大煙囪在廠區的地位就像北京的故宮,巴黎的鐵塔。廠區有這兩根大煙囪才顯得巍峨雄壯,它們蓋過所有平房樓房的灰黑色調,變得永恒,成為标杆,成為理想,是廠區活在心中的柱石。

行李寄存在旅店,兩人繞遍廠區,看張榜的結果好像進京趕考等待狀元及第。

沒有一個廠外面寫了她倆名字。

罐頭廠外。

千紅擠在人群中看那張貼出來的大紅紙,喜慶得像要結婚,黑色毛筆字寫了幾個名字,罐頭廠招工的人少,就三四個,都是男工,角落裏,千紅終于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孫小婷。

孫小婷說:“你進廠吧,我還能再找找。”

“咱們一起出來的,扔下你我還是人嗎。”千紅拉着孫小婷去門口,保安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楊主管下來了,看起來很熱,不住地拿手帕擦汗。

“楊主管,我們是一個村的,我一個人進廠,我朋友放心不下,她看着瘦其實很能幹活,身體也很健康,多一個人也不多,您這麽大的廠,您再考慮考慮吧?”

千紅說得很懇切,楊主管猶豫片刻,點點頭:“行吧,但是廠子不是那麽好進的,她得體檢,體檢過不了不能進。”

“什麽時候體檢?”

“下午,你們先進來報到。”

楊主管帶她們進食堂吃飯,大師傅給的米和菜份量很足,千紅愈發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

她算了算飯錢,一頓午飯五塊,早飯的标簽還沒撤,算算一塊五就行,晚上少吃一個菜,一天十塊錢出去了,飯卡一個月四百,最後還能剩下錢洗澡。

她向食堂中午來吃飯的工人打聽體檢都檢查什麽。

“身高體重,哦,還有個人揣揣你的心跳,再測下視力。”

“怎麽還測視力?”

“好過的,你去外面買個視力表,按順序背下來就行。”

工人走了。

千紅想方設法把孫小婷送進廠裏。孫小婷近視,她進了小診所看看視力表,把底下三行背下來,逼着孫小婷背會。下午,她就拿着表格進了體檢的地方,三個穿白褂的婦女分別在桌子前。

這幾個人都冷淡得讓她想起段老板。身高體重後,一個白褂讓她解開衣裳。

“都是女的怕什麽。”

白褂戴起聽診器,像模像樣地往她領口塞了個冰涼的東西。

跟着游走到那裏的還有一只手。

千紅覺得不太舒服。她的心又不會左右亂蹦,這冰涼的手怎麽左右亂挪?但是這女人穿着白褂子,她就不敢說話。

似乎是錯覺,她感覺自己的胸被人捏了一把。大家都是女人,捏她的幹什麽?

還在愣神,女人抽手出來,臉上還是冷漠,在紙上刷刷寫了什麽,表格摞在旁邊,登一聲蓋上戳:“外邊等着。”

哦,果然是錯覺,千紅十分不解自己怎麽會錯覺到女人要摸她呢?那可是穿白褂子的人啊!肯定是自己神經兮兮的,被那個細腿鷺鸶吓得不正常了。

即使幻覺,她也覺得不大舒服,好像好端端的黃花閨女突然就讓鬼子糟踐了似的。她覺得自己怪怪的,可不舒服像隔夜的飯,吐也吐不出來,只好吞回去。

慢吞吞扣扣子走出去,另外的男工都忍不住把眼珠子扔在她胸口。

體檢通過,沒多久,印着她照片的“健康證”就給她拿好了。

簽了合同,千紅仔仔細細地看了每一條,确信到時候自己能拿着合同拿到工錢,端端正正地寫下:錢千紅。

孫小婷也終于進廠了,喜極而泣,抱着千紅哭。

“進來不容易,好好幹活,會有回報的。”楊主管的聲調還是很溫和,他大概四十歲,面皮白嫩,很容易出汗,沒有肚腩很是不容易,對千紅和顏悅色。

孫小婷又說:“這個楊主管是個好人,很講規矩。”

這次千紅覺得她說得對。

二人搬着行李走進宿舍,正是上工的時候,宿舍其他五人都不在。宿舍卻一點兒也不顯得空,一張桌子上兩張鏡子左右對稱,樣式不同,各自占據一半。

左邊鏡子前泡面盒快餐盒和沒洗的飯盆。右邊鏡子前是各種化妝品和護膚品,玲琅滿目。

孫小婷去了趟廁所,出來時高興地說是可以沖水的蹲坑。

千紅撣撣床板上的灰,把上面占據的東西放到空床板上,扔下行李。

剩下的是一個上鋪兩個下鋪,孫小婷上鋪,千紅住她下面。

宿舍的其餘五人都是女的,拉幫結派,以兩條鏡子之間的縫為界,泾渭分明地不說話。

左邊是以三裏村的張姐為代表的兩人團隊,張姐三十多歲,帶着遠房表妹張小妹,正是千紅頂頭床鋪的兩人。

右邊是以八裏村的文文為代表的三人姐妹花,一起從村子出來,喜好梳妝打扮,更年輕,人更多,進來的時候氣勢驚人。

千紅和孫小婷剛來,還沒太清楚情況,這兩撥人就展示了一番混戰。

文文塗着睫毛膏,兩眼的蒼蠅腿:“操,誰開了我睫毛膏沒蓋蓋?”

另外兩人紛紛表示自己有睫毛膏不會動她的。

張姐正在嗑瓜子,噼裏啪啦的瓜子皮從上鋪簌簌落落掉下來,下雨一樣飛了張小妹一床。張小妹只是低頭收拾瓜子皮,低眉順眼,長得和孫小婷一樣好欺負。

聽得張姐說:“哎呀表妹,你啥時候也去外頭找個男人傍着呢,學聰明點兒,把那睫毛膏塗一塗,出去勾引人,咱們就不用天天累死累活受這罪了。”

文文把睫毛膏啪一聲一放:“啊呀,是誰每天撅着個腚勾引楊主管了,廁所裏搞得門都飛了,怎麽,嫌楊主管不行?換個年輕的?張姐,拉個皮,別用我睫毛膏,你塗完我還能用麽,惡心。”

睫毛膏劃了條弧線被抛進垃圾桶,文文慢條斯理地拿小刷子刷睫毛。

張姐轉頭把戰火引向千紅二人:“你才活了幾年,屁股都沒長起來嘴巴就髒了,讓人搗鼓壞了說不出好話。哎呀剛來的時候也跟新來的這倆似的規規矩矩像個人了,好家夥,才一年就搞了十來個男的,弄-不-爛你的x!”

“比不得張姐大戈壁,又肥又臭。”

罵人一旦罵到生殖器,就只能圍繞在這片地方了。千紅不是沒聽過更髒的,只是才進宿舍就感覺到一股村子潑婦罵街的氣息迎面而來,她有點兒失落。

但她管不住別人,總要管得住自己。

張小妹捏走床上最後一條瓜子皮,把床鋪鋪得齊齊整整,慢慢躺在床上,合了眼,任由張姐一人舌戰其餘三人不落下風。

千紅和她頭對頭,隔着兩條欄杆。張小妹看起來還不錯,安安靜靜不聒噪也不罵街,長了張柔弱的臉,讓人心底覺得她該被保護在花園裏,每天澆澆水精心喂養等她開花。

等兩人罵完,文文已經畫好妝拉開門出去,外頭站着個男的,吓得千紅一激靈就坐起來了,她正對宿舍門。

罐頭廠男女都住一個樓,也沒什麽隔板,男人過來也不稀奇。

文文一走,張姐說:“新來的,把門鎖上,大半夜的要進來個男的我可消受不起。”

她說得有理,但是千紅此刻鎖門,簡直就是宣告自己站在張姐一方,但原地不動,就更明顯地宣布自己和文文一夥。

但是她怕什麽呢,她也會罵街。

瞥了一眼文文之外的兩個女孩,都不說話,看來文文是中心人物。

“文文晚上還回來嗎?”

“她回來個x,出去浪了,明天才回來。”張姐扔掉手中一把瓜子殼,又噼裏啪啦掉了張小妹一床。

另外兩個女孩對新來的還算和顏悅色:“不知道,看情況麽,她有鑰匙。”

千紅這才鎖了門。

第二天她就去買了把水果刀壓在枕頭底。

藏刀的時候,張小妹提着熱水壺走進來。

千紅有些心虛,怕被人誤會,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我拿來防身嘛。”

“我知道的。”張小妹溫柔地笑笑,拿過她床頭的大水杯,給她倒了杯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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