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體面的意義

體面的意義

千紅從一個車間跳到另一個車間，消息下來的時候，她把那本心靈雞湯看了兩遍。

那本白色封皮紙質好得讓千紅不敢多摸的書上寫滿了人生的哲理。

要謙虛，也要勇敢表達自己。要用盡全力地抓緊機會，又要懂得适時将機會讓給他人。

尊重他人的善意，明白責任的意義。情商比智商更重要，只要踏踏實實，一定能走上人生巅峰。

盲人樂師的故事是她最喜歡的，感覺是作文上的題目，但充滿了她看不懂的哲理。

彈斷了一千根弦也沒能看見，但心裏有一股勁兒，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這股盲人彈琴的勁兒透過紙背傳到千紅身上，楊主管宣布人員調動的時候，她心裏正在回想這個故事。

“……錢千紅，張小妹。好了，以上。都幹活去吧，你們幾個跟我過來。”

張小妹從凳子上站起，張姐斜了張小妹一眼，低頭繼續刷瓶子。那一眼被千紅捕捉，又看看張小妹，柔弱地低着頭，好像一朵嬌花在溫室裏沒見過風雨，卻沐浴在一衆羨慕的眼光中，顯得楚楚可憐。

孫小婷說：“千紅你太厲害了，剛進來半個多月就能調去那邊了！我以後就跟着你吃香喝辣！”

千紅忍不住翹尾巴，但心靈雞湯說做人要謙虛。本來要嘻嘻哈哈好好分享一下自己的快樂，千紅硬是憋回去了，正經地說：“咱們進了城，還是那一身農村人的毛病，楊主管跟我說，咱們都要轉變思路，好好學習，終身學習，才能把握機會。”

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兒像村支書在大會上的發言，惹得孫小婷一陣發愣。但千紅說話準沒錯，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我不認字，咋學習？”

“多跟着前輩們，多看少說多練，勤勤懇懇辦事，多嘗試一些新鮮事物，多交朋友。”千紅把自己從心靈雞湯上學習到的經驗一字不落地分享給孫小婷。

在她倆說話的時候，張姐發出哧哧的噴氣聲，仔細一看是在笑：“啊呀，瞎子給瞎子點燈，文盲給文盲上課，真稀奇。”

張姐好像不罵個誰就不行，千紅都要調走了，秉持着寬容的美德沒搭理她。

楊主管過來，輕聲說：“行了，都是一個廠的，又不是見不着。錢千紅，你過來，我帶着你們熟悉一下新環境。孫小婷加油幹，說不定下一批調動的就有你呢。”

被激勵聲迷了心智，孫小婷好像看見了光明未來，點頭如啄米地應着，目送千紅等人離去，撸起袖子戴好手套，把洗瓶子搓成了一首交響樂，丁零當啷，比平時歡快不少。

有好事的問張姐：“你資歷那麽老，還不如個剛來半個月的小丫頭，咋回事？”

“……人家年輕，一對-奶-子大，有手段，會看着楊主管下菜碟，我們這人老珠黃老老實實賣力氣幹辛苦活的咋能比？”

孫小婷覺得她說得很難聽，她相信以千紅信誓旦旦說要是幹那種事就一刀子豁死自個兒的決心，是絕對幹不出張姐暗示的那麽龌龊的事情的。

于是她中午把話複述給千紅。但她畢竟太好欺負，模仿不出張姐刻薄如刀的嘴臉，學了一會兒發現千紅睜大眼睛看着她，哈哈大笑。

“這會兒我走了，你可得好好保護自己，好好努力，也把握機會，咱們還能一塊兒做工。那個張姐就是嘴上逞威風，我可不怕她，你也別怕，別跟她一般見識。”千紅好像過來人，勤勤懇懇地教導孫小婷。

張小妹怯怯地坐在千紅旁邊吃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好像每一口只能夾一粒米，吃了一半就落筷不吃。千紅吃飯路子野，左右開弓速度奇快，能比別人多吃半碗，營養都長在胸上，越發像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吸引男工們的視線。

也有男工對千紅暗送秋波，孫小婷掐指頭算，有三個長得還算可以的男青年對千紅抛出橄榄枝。但三個好像都斜視，眼睛總往下撇，兩只眼珠子像被哥倆好膠水粘在千紅胸脯上，惹得千紅特別不高興。

“我來不是為了搞對象，我深更半夜跑出家就為了嫁給這些人？不，他們和褚石頭是一路貨色，我要嫁就嫁楊主管這樣的城裏人，能幹又溫柔，還有文化。”

孫小婷覺得千紅一貫有主見：“楊主管好。”

“我沒說嫁給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是說，哎呀，就照着楊主管那樣的找。而且我今年十八，也不着急。”

千紅果然有主見，孫小婷點點頭：“嗯對，不着急。你肯定不着急。”

其實千紅的擇偶标準很簡單，千言萬語彙成兩個字，體面。

體面到底是什麽，她還沒弄明白。

教張小妹認字的空隙，她去書店翻了翻漢語詞典，體面有好幾個意思。

體面意思是體統和身份，比如有失體面大概就是有失體統；第二個意思是光彩榮耀的意思，聽起來就富麗堂皇流光溢彩，第三個意思是形容相貌和樣子比較好看，漂亮。

漢語詞典一本四十多塊錢，千紅有點兒肉疼，摸了摸又放回去了。

書店老板看她來得勤又不買，每次看見她就對她行注目禮，惹得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每次去都趁着人多，混進書店去去就回。

這次進書店，書店老板看見她，對她招招手。

她脊背一冷，總感覺從此就要讓書店老板記恨上了，恨不能轉頭就跑。但心靈雞湯上說了，要勇于面對問題，她硬着頭皮走到櫃臺前。

玻璃櫃子下面擺着文具，書店老板枯瘦的雙手透過玻璃看，放大了指縫的污垢和細紋。

這雙手從櫃子底摸出厚厚一本硬皮的現代漢語詞典。

第三版，售價五十五塊。

千紅忐忑不安，看書店老板準備賣個關子的架勢，率先開口：“我沒錢，廠裏還沒開資。”

沒錢是個盾牌，堵住千紅想買書的念頭。心靈雞湯填不住她心裏的空子，只感覺那裏有風，呼嘯吹過，空落落的，每晚都在想那股空虛是什麽。她買了書覺得滿足，第二天就愈發想買書，像有煙瘾的人憋不住這股勁兒，千紅只好開誠布公地說自己沒錢。

她進城就是為了掙錢嘛。

“送你的。”老板說。

“我也不認得您，也有正經工作不能給您幹活，您白給，我不能收。”千紅不敢瞎收，萬一惹上什麽不得了的人。看書店老板是個正經老頭，不該對自己突然示好，以他之前恨不能棒打自己踢出書店的架勢，感覺也怪怪的。

“客人送的，說每天看見你在這兒轉悠，看得她很煩，就送你一本，讓你滾遠一點。”書店老板複述的時候，千紅還沒想到是誰會這麽別扭。

等老板往後挪挪屁股，旁若無人地點起一根煙時，千紅突然想到撲面而來的一個煙圈。

段老板？

段老板點煙的時候可沒書店老板這故作姿态的騷啊！

千紅覺得更怪怪的了，她定睛一看，老板努努嘴，還在繼續以一個老頭的身軀模仿一個馳名廠區的小姐的妩媚，視線凝在千紅身後。

一轉頭，段老板在書店的雜志角裏靠着書架端着書，冷冷清清地望過來。

千紅捧起詞典走過去，段老板好像怕被她傳染什麽蠢病一樣，轉頭就走了。

她追也追不上，罵也不好意思，拿人手短，扭捏了一會兒，還是摸出五十五塊遞給老板：“這是我買的！我不稀罕要那種人的書！”

雖然錢多不燙手，但書店老板還是輕輕把錢推回來：“人髒，書都是清白的，拿着吧，有錢還是多來照顧我生意，不要光看不買。”

她臊得臉燙，把錢搪進兜裏，抱起詞典就跑，怕走得晚就覺得連書也髒了。

氣喘籲籲地回去，千紅有點兒納悶，這段老板招攬小姐都把業務擴展到書店了，看來這段時間不能去書店了。

攤開詞典，這麽多字閃得千紅眸光閃爍，激動得好像挖出一箱金子。

興奮了三分鐘，她突然想起她還有個剛上高中的弟弟可能很需要這貴得平時舍不得買的東西。

張小妹在紙上寫了二十來行“張小妹”三個字，高興地拿來給千紅看。

“走，我們去學校！”千紅翻過縣城地圖，看看應該坐的公交，“我弟弟的高中離這兒不遠，坐公交一人五毛，來回一趟一塊。”

“我有好辦法。”張小妹學了幾天字，和千紅熟絡不少。她掏出一張紅一塊，攔腰撕成兩半，“卷一卷，看不出來的，咱們去的時候扔半張，回的時候扔半張，能省一塊錢。”

半張塞到千紅手心，千紅覺得騙人不對，但她還是被這個省錢的辦法深深震撼到了。

“那半張也給我吧，我一起拿着，這周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