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雪裘
24-雪裘
原主身體虛弱,白霖将養了月餘才恢複精神。
期間皇帝曾親自探望過一次,問候兩句便離開了;李崇琅倒是三天兩頭往她宮裏跑,有時會和珈羽說上幾句話。反觀殷孤鳴,他借了長公主死對頭的身份,不能大張旗鼓地前來,加上自己也病得不輕,便托珈羽在兩頭暗中傳信,一直不曾見面。
白霖聽說質子盧仲鈞是她弟弟的伴讀,日常和皇子們一起聽太傅講課。既然如此,不如去那裏見見殷孤鳴,正好考察一下李崇琅的能力如何。
臨走前,她特意點了珈羽同去。
行至禦書房時,皇子們正好下了課,太傅已經先行離開了。
李崇珏身後站着好幾個人,在他對面是形單影只的李崇琅,和為他提着書箱的盧仲鈞。
“六弟啊,太傅今日講的課你聽懂了嗎?連最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了,哥哥真是替你着急。在民間學堂,答不上問題的學生可是要挨板子的。太傅不敢對皇子動手,不如就讓哥哥代勞,給你開開竅?”
李崇琅警覺地後退一步,将手背在身後:“別碰我!”
白霖一時覺得這場面有些熟悉,想起殷孤鳴未化形前也是這樣遭同伴欺負。
這時候,提着書箱的盧仲鈞反倒上前一步,擋在了李崇琅身前。
只聽他道:“太傅今日講‘鄭伯克段于鄢’——莊公與共叔段本為兄弟,卻手足相殘,失之倫常,因此《春秋》諷莊公為‘鄭伯’,不稱段為‘公子’。兄弟阋牆,為聖人所鄙,還望三皇子殿下身體力行,不要寒了天下人之心。”
李崇珏聽罷,揚起眉頭:“‘鄭伯克段于鄢’,這話什麽意思,本皇子難道不懂,就你一個小小的伴讀聽懂了?我不過履行兄長之責,好心教育一下弟弟,你卻如此颠倒黑白,是何居心?”
“……”
身後的李崇琅伸手扯了一下盧仲鈞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李崇珏叉着手,神情倨傲地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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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話了?那就別擋着,今日我一定要讓六弟好好體驗下戒尺的滋味,日後才能刻苦學習,不讓父皇失望啊。”
說罷,他身邊的侍從就要上來抓人,而盧仲鈞還是堅持擋在李崇琅身前,不肯讓步。
李崇珏氣道:“好好好,既然你要做這個出頭鳥,那就先從你開始罰起!言語頂撞皇子,該當何罪?”
就在侍從們架起盧仲鈞的胳膊打算将他拖走時,白霖終于忍不住朗聲開口——
“三弟說得甚是有理。既如此,我這個長姐能不能也教育一下你這個弟弟?”
衆人不約而同地停了手。
李崇珏擡眼看向走來的李玥,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喲,這不是長姐嗎?平時長姐偏心六弟也就算了,今日為一個伴讀,竟也要和我不過去嗎。”
白霖心想,不就是有樣學樣嗎,她也會。
于是她也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名義上是伴讀,卻也是高葉國的王子。身為晁國皇族,你對他如此無禮,可有半點皇家教養?本宮也不用戒尺,你便給他道個歉,此事就算過去了。”
李崇珏并不買賬,嗤笑一聲:“宮中誰人不知,長姐和這家夥是死對頭。怎麽,為了對付我,連他也要回護?還有啊,我的好長姐,這裏是禦書房——你一個女眷跑來這裏,本就壞了規矩,父皇若是追究起來,你恐怕又得一個月不能出門了吧。”
“……”白霖沉默,沒想到這人還挺難對付的。
可越是這種時候,她就越不能在氣勢上輸了:“父皇那邊我自會領罰。但今日之事,你必須道歉。”
李崇珏的神色變了變:“憑什麽?”
白霖乘勝追擊:“憑我姓李,是你的長姐。”
“你……!”李崇珏覺得李玥今日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讓他有些接不住。
可他也不服輸:“哼,長姐不如問問這位‘王子殿下’,可敢要我的道歉?”
白霖看向盧仲鈞——也就是殷孤鳴。
這位異國王子和殷孤鳴施法時的外形一樣,有着一頭漂亮奪目的紅發。
只見他分別向自己與李崇珏施了一禮:“二位殿下皆是晁帝陛下的掌中明珠,不值得為仲鈞傷了姐弟情分。”
這話說得極為委婉,言下之意是希望這件事就此打住。
李崇珏臉上揚起得意的笑:“長姐可看到了?你想逞英雄替人做主,人家可不領情吶。”
白霖懶得看他那副表情,淡淡道:“既然王子殿下都這麽說了,此事便算了吧。”
她轉而招呼李崇琅道:“阿琅,過來。跟我回去。”
聽到呼喚,李崇琅快步小跑至她身邊。
一旁的珈羽從殷孤鳴手中接過書箱,幸災樂禍地對他扮了個鬼臉,殷孤鳴裝作沒看見。
離開前,白霖朝着殷孤鳴的方向輕飄飄一瞥,後者與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殷孤鳴不方便與他們三人同行,自己先默默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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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李崇琅以後,白霖并未即刻回宮,而是陪他在花園中堆起了雪人。
白霖有事想要問他。
這假扮的姐弟倆玩了會兒雪,沒想到李崇琅倒是乖覺,率先挑起了話頭。
“皇姐,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性格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白霖不動聲色:“是麽,相由心生吧。打從我落水之後,看待世事的想法變了許多。”
李崇琅點頭,似是信了又似是不在意:“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親姐姐。”
白霖看着他,當即意識到李崇琅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般愚鈍。
“你在書房上課時,總是裝作什麽都不會的樣子嗎。”
“嗯。我若表現得好,會招來三哥的記恨。”
“……”
人世間的糾葛終究還是太過複雜,有時甚至陰暗難言。白霖無聲嘆息,輕輕拍了拍李崇琅的肩膀。
她把珈羽叫到身邊,将暖爐遞給她:“錦秋,你陪阿琅看看雪。本宮還有其他事,先回宮了。”
珈羽對她擠了下眼睛,接過暖爐便跑去李崇琅身邊挨着。
凡間少年的十五六歲,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見珈羽來到自己身邊,不自覺地向旁邊挪了半步,卻又紅着臉将自己的手爐遞給她。
“你冷不冷?小心凍着。”
珈羽回給他一個甜絲絲的笑,将手爐推回去:“不用不用,你一個我一個,這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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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霖循着來時的路走回宮殿,半道上,在路中央瞧見一個人影。
只見殷孤鳴頂着一頭灼目紅發,身着玄青色外袍,脖子周圍一圈兔毛領,長身玉立于雪中,如眇映雲松,上有彤雲出岫。
她腳步微滞,放緩了行走的節奏。
最近她越發難以将殷孤鳴與當年那只小獅猊聯系在一起。他不再是一只髒兮兮、孤零零的大毛團子,而是長成了身姿俊挺的冥府少君,長成了足以獨當一面的厲害神仙。
關于他的一切有時令白霖覺得陌生,卻又有些難以言喻的欣喜。
思及此,白霖甩了甩頭——做了凡人以後,七情六欲的雜念也會被放大,她最近竟開始胡思亂想了。
她還沒走到跟前,正出着神,就見殷孤鳴主動迎了上來。
“方才在禦書房我就看見了,你大病初愈,別穿這麽少。手爐呢?留給珈羽他們了吧。”
他手臂間挽着一襲狐裘,抖摟抖摟打算給白霖披上。
一面披,他一面說:“這是我那兒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狐裘了,比不上公主宮裏的,你別嫌棄。”
白霖微微低首任他擺弄,挨得近了,便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絲絲沉榆香氣。
……怎麽換了副身體,他身上還有這種好聞的香味?
白霖想不通,只覺得這香熏得她頭腦暈乎乎的。
就在此時,強烈痛意忽然襲上腳腕,白霖猝不及防,“嘶”了一聲。
而殷孤鳴正在專心為她系繩結,手上動作一停,問道:“弄疼你了?”
白霖立刻搖頭:“沒有,不是。”
殷孤鳴最了解她這反應的含義,定是為了不讓別人擔心而刻意逞強。從前他不懂,如今卻看得透透的。
他将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遍:“說實話。”
“……”
白霖內心數番掙紮之後選擇坦白:“其實沒什麽……只是天帝那仙枷忒厲害,即使換了副凡胎肉身也甩不脫,我之前不曾察覺,方才忽然感應到了。”
殷孤鳴:“所以,你使了仙術?”
白霖:“沒有。”
殷孤鳴:“那……”
話未完,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仙枷只鎖兩樣東西,一是仙力,一是情念。
——她動情了。
殷孤鳴三下五除二地将雪裘的繩結系好,然後心不在焉地對她道了聲“走吧”。話未畢,他自己腳底打滑,險些摔了一跤。
他迅速站穩,欲蓋彌彰地掩唇咳嗽一聲:“抱歉,我出神了,沒注意。”
二人并肩走了幾步,卻互不言語。
殷孤鳴走得同手同腳,神思恍惚得好似飄到了九霄雲外。
白霖看着他的樣子,愈發覺得,方才之事有必要解釋一番。
她道:“我尚未完全熟悉這副軀體,偶爾有些雜念難以自制,只是受凡人的情緒影響罷了,你別放在心上。”
殷孤鳴腳步一頓,聲音澀澀的:“……你不希望我放在心上嗎。”
白霖的腳步亦随之一頓,淡淡應了聲:“嗯,也許會妨礙你修行。”
聞言,殷孤鳴完全停了下來,靜靜凝視着她的眉眼——
那對微彎的睫羽上頭恰巧落了朵剔透霜花,同她的膚色一樣白,美好得教人不忍觸碰。
他們之間靜默了一陣。
待白霖轉頭看他,才發覺殷孤鳴的眼眶竟是紅的,如被雪中紅梅的花汁染過一般。
他以一種堅定而又近乎悲哀的語氣說道:
“神仙修行,若終是為了太上忘情,那我寧肯不修,也不願将你忘得一幹二淨。”
“……”
白霖只與他對視了幾息,便迅速移開視線。仿佛只要再多停留一秒,就要被那雙眼睛引誘,卷入無邊深淵。
她貫來吃軟不吃硬,只得敗下陣來:“方才……是我失言。”
說罷,白霖踮腳揉了揉他的腦袋,算作安慰。
殷孤鳴依舊抿着唇,神色卻緩和下來。
他主動對白霖道:“其實,我有事對你說。”
白霖:“可是關于鬼妖線索?”
殷孤鳴點頭,神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我已查探過,千年鬼妖,就在這座皇宮之內。”
白霖:“可是查到什麽了?”
殷孤鳴:“暫時沒有。只是身為冥府少君,我能夠分辨凡人身上的鬼氣。”
“你的意思是,鬼妖與這裏的人有所接觸……”
“沒錯。而且這個人,是三皇子李崇珏。”
白霖聽了,并不驚訝,而是摩挲着下颌道:“倒是不奇怪。畢竟他看上去就容易招惹邪祟,保不齊還跟鬼妖做了什麽交易。”
殷孤鳴颔首道:“倘使如此,用不了多久他便會自己露出馬腳,到時順藤摸瓜,極有可能找出線索。”
白霖:“我會配合你的。”
殷孤鳴:“關于珈羽和元琅,你怎麽看。”
白霖:“珈羽我并不擔心,她嘴上厭惡天族,其實還是樂意同我說話的。至于這個便宜弟弟,他雖不善言辭,但是明達事理,将來繼承國祚,會是位明君。可惜凡人的勾心鬥角實在複雜,我只能盡力護他周全。”
元琅為了渡這個富貴劫,已經在人間蹉跎了三世,白霖自然希望他能夠成功。
殷孤鳴:“旁的我無法左右,但這鬼妖,冥府定會捉拿歸案。”
二人說話之間,不知不覺已走到了宮門口。
白霖率先停下腳步,對他道:“你我如今身份不便,就在這裏分別吧。”
殷孤鳴眸光淡淡,看着她,又似乎有話要說。
卻見他只是撇開目光,簡短地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