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幾天之後,Erna的異國尋親結束。
小姑娘在回國前終于重新露出久違的酒窩,在機場時,她主動給苗菀留下聯系方式,抱了抱苗菀,用英文悄聲說:“謝謝你,苗,我會想你。”
然而這趟行程,最終卻沒有成為一期節目。
因為這個結果,在回到公司當天,苗菀就被老板單獨關在辦公室,用整個公司都能聽到的音量拍桌罵了不下半小時。
“可以啊苗菀,敢替我做主了是吧!?節目說不拍就不拍,誰給你的權利?這麽多人出差陪你耍是吧!還他媽跟我扯道理……行啊,這麽有見地有同情心,看不起我們這種做爆點賣俗氣的公司,還在我這裏做什麽?你他媽怎麽不給我趁早滾!”
苗菀只是低頭站在辦公桌邊,聽着老板的花式國罵。
直到最後老板都罵得沒勁了,吼了句“滾出去反省”。
她出來時,同事投來的目光各異。
“怎麽樣,被扣了今年所有獎金補貼外加這個月工資,爽了吧?”此時江橦攪着杯速溶咖啡走過來,拽上她回到位置坐下,“我也是真的不懂你,反正那小姑娘以後也不會生活在中國,就算用偷拍給拍了,對她又有什麽影響?而且那對夫妻,被曝光那副嘴臉才大快人心。你這麽做到底有意義麽?”
有啊,當然有意義。
那對夫妻後來同意來見Erna的唯一交換請求,就是不讓他們進行拍攝,也不讓把這期節目播出來。
苗菀問他們為什麽,那個妻子才唯唯諾諾說:“我們不想上電視,上了電視,我們兒子以後怎麽在這個村子裏做人,別人都會指他的背後講閑話……你理解理解我們,我們讓她罵,讓她怨都可以,但我們不想連累孩子,求求你了……”
那刻她的心被狠狠觸動了一下。
從前的經歷告訴她,被人在背後指着脊梁骨嘲笑是一件多麽難過的事。
後來沒有攝像機的那場見面,那對夫妻的态度顯然平靜了許多。
Advertisement
且不論那對夫妻是否真心,但在親生母親說那句對不起後,Erna愣了愣,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最後女孩拒絕了做親子鑒定來确認結果,對她來說,來到中國想要實現的願望,在那一刻都算是實現了。比起要驗證這個生物學上的關系,對一個Erna來說,她想要的只不過是情感上的答案和慰藉。
失去掉一期節目,換來的卻是兩個家庭不被攪碎的平靜。
“我真覺得,你有時候不太适合做這一行,會讓你自己很累。你太有自己的想法和價值觀,也太意氣用事了……”
江橦依然在為她白白送掉的獎金可惜,苗菀卻已經打開自己的記事本,開始尋找臨時補救的委托當事人。
第一期節目最後還是不能免俗做成了出軌家庭的調解。
沒想到,就是這種特別俗的家長裏短,反而襯托出陸希文的專業水平。
錄制現場,那個出軌的妻子撒潑耍瘋,最後卻被陸希文犀利言語治得滿面緋紅,服服帖帖,讓觀察團一衆大爺大媽聽得拍手稱快。
江橦被這種一個髒字不帶,都能降服無賴的專業的水平驚得目瞪口呆,推了推苗菀,小聲說:“我要好好把陸律師供起來了,這怕是個保收視的財神爺啊!”
苗菀心想可不是財神爺麽。按照陸律師在的業務能力,她們現在給她的一季錄制費,大概還沒人家之前打一場官司賺的多。
可見陸律師當時說願意幫她是真心的,完全沒在意她們節目組能給多少錢。
結束第一節目錄制,陸希文去更衣室換衣卸妝,苗菀跟同事做好錄影棚的掃尾後徑直去了妝間。
進去時,陸希文正好已經換了舒服的休閑服,在拆頭上的盤發。
“阿姨,我來幫你。”苗菀走到她身後,幫陸希文把卡在頭發裏的那些黑色夾子一個個抽出來。
盤了好幾個小時的頭發拆散時有些蓬亂卷曲,苗菀又順手拿過梳子,将卷翹的發尾梳理好。
“阿姨,你覺得我們這個節目和你想象中一樣嗎?”
“差不多,不過又比我想象中要更感性一些,和做律師面對委托人可完全不一樣。”陸希文從鏡子裏看她,笑起來,“但是我突然理解,你為什麽喜歡這個職業了,是挺适合你的。”
“是嗎?前兩天我同事還說我不适合做這種節目呢。她說我太感性了,容易被自己情緒影響,還愛意氣用事。”
“我不這麽覺得。你想,如果你都沒有‘感情’,那你怎麽做一檔情感節目,怎麽讓節目去打動觀衆?只不過你的合适也有一點負面的影響,就是你自己會很累,因為你太容易共情到其中一些人身上。”
“啊,這都被看出來了……”
“這是你和小初身上很像的地方。他以前也因為類似的問題困擾過自己。”陸希文思忖片刻,問道,“小初有沒有跟你說過,她為什麽會學醫?”
“沒有。”
“其實是因為他媽媽。”
苗菀手上一頓,和鏡子裏陸希文的眼神對上。
“這件事不管誰告訴你,你遲早也會知道的。由我來說也沒什麽不妥。我呢,不是小初的親生母親,真正從法律意義上來說,我是他的阿姨,他的媽媽是我姐姐。”陸希文側過身,讓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和她面對面,“他媽媽曾經是國內很出色的婦産科醫生,但遺憾十年前宮頸癌去世了。我也沒有結婚生子,所以後來,小初父親同意讓他繼到我們這邊,做唯一的孫子。”
苗菀忽然想到了陸鴻青那副《林中缪斯》。
如果說是紀念亡妻,那這樣一看倒是解釋通了……
“小初從小受到她媽媽很多影響,所以他最後也選擇了婦産科。投入感情去工作會讓他成為一個好醫生,但是投射太多感情,或者太為患者的處境焦慮困擾,就讓他變得疲憊,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們做什麽。有好幾年他都陷在這種疲憊裏,甚至想過不做醫生。但幸好後來他還是用自己的方式調整過來了。”
陸希文拍拍她的手背,像是在撫慰她:“所以你也一樣,要學會适時讓自己不被工作帶入到泥沼裏。我理解你那時在電話裏說,這份工作帶給你的意義,但你所期待的改變都是慢慢來的。如果一時半會兒你所做的達不到你想的結果,不要太難過,因為你們還年輕,還有大把時間去試錯和探索。在這方面小初比你有經驗,如果覺得不知道該怎麽做,你也可以求助他。”
苗菀覺得,陸律師是不是知道了什麽的……
也許是陸時初告訴她的。
但他相信陸時初是有選擇性說的,而且現在她心裏居然沒有了以往害怕被人窺視探究的不安全感。
反而,她覺得特別溫暖。
“我最近學會調節了。”苗菀聳聳肩,對陸希文笑了,“前段時間出了趟差,意外解開了我之前很糾結的一些問題。雖然不見得一定是對的想法,但對我自己來說,也是很大的突破了。所以,我也覺得這份工作還挺适合我的。”
她陪陸希文一邊卸妝,一邊閑聊,等陸希文卸好妝,按照先前的相約,苗菀和她一起吃晚飯,順便過一下之前修改過的錄制合同。
陸希文的車剛要開進商場地下車庫,苗菀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看到屏幕上顯示的“陳姿”二字,她忽然有一種不好預感。
電話裏的陳姿帶着哭腔,還在努力克制一種瀕臨崩潰的情緒。
“你怎麽了?”
“苗菀,你快來醫院吧!小彤她……”
接完電話,苗菀有那麽一段時間的愣神。
陸希文問她怎麽了,她回過神後平靜說:“阿姨,對不起啊,下一期節目的當事人突然出狀況,我要立馬過去一趟。”
“現在?那我送你去?”
“不用!合同我留給您,下次我們約時間聊,我自己去就行。”
陸希文是個敏銳的人,沒有再多問,便讓她在路邊下車。見對方的車掉頭走遠,苗菀才卸下剛才僞裝的平靜,慌張沖到路上,攔下一輛亮燈的空出租車。
車輪軋過路面的每一秒,她的手心都在不斷生出冷汗,胸口像是被什麽帶刺的蔓藤死死纏住,絞得發疼。
她不知道,是不是下一秒手裏的電話就會響起來,然後通知她那個無情殘酷的結果。
好在車到了醫院,最壞的消息也沒有傳來。
她喘着氣跑到病房門前時,沈家的人早就聚集在門口。
沒有人知道,那扇門後此刻在發生什麽,可苗菀仿佛能看到白衣身影圍住了那張病床,搶救車上各種儀器顯示的跳動,那些數字、線條的每一下變化,都将她心跳揪到快要窒息……
苗菀雙手撐着牆,背過身去,不敢再多看那扇門一秒。
沈憶彤的爺爺奶奶被保姆司機攙扶坐在椅子上,已經悲傷地近乎要昏過去。只有沈憶彤的父親沈茂依然面對着那扇門,緊握雙拳,牙關咬緊。
而苗菀忽然發現,少了一個重要的人。
“林孟行呢?她人呢!?”
沈家沒有人開口,只有陳姿帶着濃重鼻音說:“林老師……今天在上海做頒獎直播。你知道她工作的時候,天大的事團隊裏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斷她……”
“打斷?她可真幹得出來啊!工作多重要?比她女兒的命還重要嗎?!”
沒有人回答她這句疑問。
唯一清晰的,只有沈茂濃重的一聲鼻息。
氣氛如同沉寂的死水。
接下來的每一秒,都好像迎來一種新的希望,卻又像陷入另一種等待的絕望。
沒有人敢去想象那扇門後是什麽結果,越想,陷入的恐懼越深,唯一有用的好像就是執着的等待。
直到那道門被打開一道縫……
這其中經歷的時間,漫長得就像挨過一個令人絕望的漆黑寒冬。
聽到醫生對他們說“病人暫時脫離危險”,苗菀才卸下全身繃緊的力量,完全靠在牆上,雙腿發軟,深深吐出一口氣。
但沈憶彤的病當然不是“脫離危險”這麽簡單。
同時的一陣沉默之後,沈茂掏出煙,神色疲倦地對苗菀指了指樓下:“小苗,我們出去聊一聊,行嗎?”
沈茂習慣叫她“小苗”,這聲稱呼,就好像苗菀這個繼女和他平日的關系一樣,不親近但從也不相互冒犯,幾乎是真正平淡如水的一種存在。
苗菀只是簡單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