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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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菀和陸時初到醫院時,得知小彤爺爺奶奶由于受刺激過大都出現心髒絞痛,剛來醫院不久就被家人送到急診進行監測救護。

沈茂一夜間像老了十歲,雙眼無神而渾濁,眉峰都往下垂去,整個人周身被濃重的煙草味包裹。

林孟行則帶着白色口罩和淡茶色墨鏡,透過鏡片依稀能看到她眼睛,但看不出到她底是不是哭過。至少在人前,她冷靜地就像是個局外人,頭腦清晰有條不紊安排着後續的事宜。

見到苗菀時,林孟行甚至沒空對她身邊的陸時初報以冷眼。

“我想看看她。”苗菀對林孟行說。

此時沈家親戚來得不少,有幾個苗菀眼熟,正是曾經在沈家逼她把幹細胞捐給小彤的幾個人。一聽苗菀想進去,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中多少帶着打量和揣度。

“進去不合适啊,哪有讓一個外人進去的。”

“就是,現在什麽情況哪能随便讓看就看?到追悼會上再說不行嗎,哪有人剛走就進去打擾小彤的。”

“沈茂,你過來評評理,她憑什麽進去?我們這些姑姑小叔都沒進去!”

然而失去女兒的父親此刻就像個空殼,仿佛屏蔽了外界聲音。

苗菀看向那幾個女人:“現在把我當外人了嗎?你們當初求我給小彤捐獻的時候,一口一個她是我妹妹?現在就不記得了?”

“哎,你怎麽說話的!我們按年紀也是你長輩……”

誰知林孟行并未理睬那些人,只是把眼神停在陸時初身上。

“他不會進去,只有我一個人。”

“你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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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你這什麽意思,她憑什麽能進去?!要不是她拖着那麽久不給小彤捐贈做移植,小彤說不定就不會……”

她身後,那些女人把矛頭又對向了林孟行。她不想再聽到那些聲音,推開冰冷的門,走進那間她從來不曾進過的病房。

所有的搶救和監測儀器都陸續被撤走了,裏頭的醫生護士看到她一個人進來,習慣性問了句“跟逝者什麽關系”,直到這一刻,情緒才終于找到一個可以抒發的出口。

“我是……她姐姐。”

她潸然淚下,但醫生大概是看慣了這些,只是低聲說了句“節哀”,又提醒她盡快道別,病人的遺體按規定馬上就要轉移到太平間。

病房裏只剩下一張病床。沈憶彤就被蓋在那張藍色的被單下,小小的身體連床的一半長都不到。

那只她不久前送給沈憶彤的彼得兔,被人側放在了被單上,兔子的鼻子緊挨着一層布下沈憶彤的臉,像是怕小彤會孤單。

這個小女孩再也不會睜開眼看看她了。

不會再拉着她的手叫她“姐姐”,不會再求林孟行給她們買一樣的裙子穿上,不會在睡午覺的時候緊緊抱着她,然後小聲說“為什麽你不喜歡我呢,我好喜歡你啊姐姐”……

可她并不是不喜歡沈憶彤,而是她不能在那些人表現出自己的喜歡。

“對不起啊小彤,我沒能讓醫生叔叔叫醒你,我也還沒機會告訴你,我其實很高興有你這個妹妹……我真的很喜歡和你在一起。”

如果人真的有下輩子,一定還做她的姐姐,把沒有來得及告訴她的話,沒有給她買的玩具,還沒有機會給她關心都給這個女孩……

苗菀出來後不久,醫院便安排人員将小彤的遺體轉移出病房。

平車推着遺體從病房裏出來到走廊時,在這些親屬一片哭聲裏,苗菀再次看了林孟行一眼,發現她仍是面無表情——

不,與其說面無表情,不如說她才是在做最後的強撐。

林孟行和沈茂接下來還得去辦理各種結算和善後的手續,陸時初看了一眼時間,還有工作不能陪她,只好再三确認:“你一個人在這等,真沒事嗎?”

“我沒事。”苗菀捂了捂眼周發燙的眼睛,把喉嚨裏的哽咽努力壓下去,“雖然不知道能為她做點什麽,但現在,這個場合下跟她有血緣關系的人也只有我了。”

“那先把早飯吃了,如果有任何事給我打電話,我沒接的話發信息給我。”陸時初把熱的飯團和牛奶放到她手裏,“這個時候不管林孟行怎樣,你不能再病倒,明白嗎?”

她點點頭。

接下來也不需要其他親戚再留下,林孟行去辦手續的期間,沈家人陸續都散了一些。那幾個剛才為難苗菀的沈家姑婆們,此時光明正大地用嫌惡的目光掃過她,然後毫不忌諱她聽見,大聲議論。

“不愧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母女,我當年就勸老二不要娶那個女的,沒說錯吧?這不就娶回來一大一小兩個喪門星!家都這樣了,我看這婚離了算了!”

“就是。你們看看她今天那個樣子,做樣子的眼淚都不流兩滴。小彤是她生的吧?我怕她是不是心裏還高興哦,終于甩掉了一個累贅。”

“人家名人,主持人,有事業心。要不是小彤這些年生病拖累了她,她肯定覺得自己事業又要上個新高度。”

“可就可憐了小彤啊,小時候當媽的不管她,長大一點生病了當姐姐的死活不肯早一點出來救她。哎,我們家這麽可愛的一個小侄女怎麽就碰上這種親媽和姐姐……”

“站在小彤剛走沒多久的病房前嚼舌根,你們是不怕她能聽到是嗎?”苗菀直接走到這幾人面前,将剛才沒說得上的話,一并還給這些嘴碎的人,“不要拿着剛去世的一個孩子當幌子在這陰陽怪氣。你們覺得是我耽誤了小彤救治,無所謂,我根本不屑得到你們這些人的理解。但如果你們非要借此挑撥離間別人家庭是會有報應的。小彤的頭七都沒過,是迫不及待她出現在你們夢裏,去問問你們這些好姑姑好嬸嬸是怎麽合夥把她家拆散的嗎?”

剛才還在言之鑿鑿的這幾人被瞬間噎住。

不積口德在先,心虛感使得小彤被搬出來多少對這幾人還是又威懾力的。她們相互使了眼色,不再理苗菀,也陸續離開了。

林孟行辦好手續,苗菀去找她時沈茂并不在她身邊。

林孟行少見地自己開了車。苗菀跟她上車,坐上副駕座位後,林孟行沒有開動汽車,而是摘掉了口罩和墨鏡,露出一絲自我嘲諷的苦笑:“覺得我現在是活該嗎?”

她滿臉疲态,眼睛微腫,眼球四周充滿疲憊充血的紅血絲。

剛才聽陳姿說,這個星期林孟行幾乎都在醫院,很多工作都推掉了。原本小彤前兩天狀況還沒那麽差,清醒的時候看到林孟行在醫院陪她特別高興。按以往,林孟行是個雷打不動的工作狂,小彤上次移植完林孟行就連夜飛國外工作了,可是這一次,用陳姿的話說,林孟行就像是預感到什麽,推了後面的工作一直在陪小彤。

沈憶彤最後是握着林孟行的手閉上眼睛的。

“我沒這麽想。”苗菀将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你不想在沈家那些親戚面前表現出你的脆弱,因為你知道他們就是想看你崩潰的樣子。但是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你不必有那麽多顧忌。”

“現在這算什麽?在可憐我?”

“那天我說,如果我們的人生裏真的有需要對方的時刻,我希望我們還是可以站在彼此身後。現在就是這個時刻。”苗菀朝她側過身,輕聲問道,“能讓我抱你一下嗎?”

林孟行在一愣之後,伸出手,擁抱了苗菀。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密而近距離感受自己母親的體溫。很陌生,但是沒有想象中那麽別扭。苗菀的手她背上輕撫,感受着那原本緊繃的脊椎在一點點放松下來。

她的肩上,有哽噎的呼吸傳來。

很快,哽咽的聲音就變成失聲痛哭的喑啞。

她維持這個姿勢,一直到雙臂間感受的顫抖慢慢停止下來。

林孟行仍有她不可卸下的高傲和自尊心,她絕不會讓苗菀看到自己崩潰的樣子,在松開苗菀之後,她整理好自己的聲音和情緒,最後仍是選擇把墨鏡重新戴回臉上。

“我還要去殡儀館處理後續的事,你先回去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陪你去。”

“不必了,這世上還沒出現過會把我打垮的事。”

苗菀嘆了口氣,點頭說好,開門下車前又聽到林孟行叫了自己一聲。

“以前一直認為你跟我作對是你長不大,現在發現,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你早就長大了。”

小彤的告別會在幾天之後便舉行,沈家給小彤選的是在一棵大樹下安眠的位置。

苗菀站在樹下,擡頭透過樹葉間隙幾乎看不到烈日,覺得這個位置也挺好,小彤在這裏永遠有一把遮風擋雨的打傘撐開,大樹的根系在地下鋪開圍繞着她,大概也不會讓這個小女孩覺得孤單。

跟小彤作完告別,林孟行和沈茂去送別來參加告別會的親朋好友。陳姿則趁這時悄悄将苗菀拉到一邊,表情沉重:“苗菀,你知道林老師提離婚的事了嗎?”

“離婚?”苗菀很是詫異,“她為什麽要提離婚?”

“原來你還不知道……就是這幾天,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我猜是這次小彤的事,對他們打擊都很大,而且提這事之前,有個之前認識的制作人打電話來跟林老師商量做檔新節目,不過需要常駐在深圳。我覺得林老師是想離開這。”

苗菀雖然詫異,但細想覺得這事也并不難理解。于是等到林孟行送走那些親戚,苗菀和她單獨待了一會兒。

“你真想離婚嗎?你離婚不就讓沈家那些想看你笑話的親戚得償所願了嗎?”

“他們怎麽看關我什麽事。”林孟行好像不太在乎這件事被誰知道,無所謂地一聲笑,“你都說了,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你和小彤不是已經證明我這人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嗎?”

“沈叔叔不是挺喜歡你的……”

“人不需要浪費時間在自己不擅長的事上。家庭瑣事只會絆住我的腳步。”

“所以,你也不願意再接受愛情和家庭了嗎?”苗菀認真問她。

“事實證明,我林孟行不需要這樣的東西,還能活得比現在更好。”

她戴上墨鏡,仍然還是那個高傲不可一世的林孟行。

“既然你非要跟陸時初在一起,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今後有事聯系我,不過如果是被他欺騙愚弄了,就不用了找我了,自己解決吧。”

這是她們分別前林孟行給她留的最後一句話。

苗菀看着她的背影走遠,知道自己應該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見到她了。

但去深圳之前,林孟行給苗菀發了一個快遞。苗菀摸着那個包裹是四四方方一個框,她并沒想到裏頭是什麽,等拆開一看,才發現是被裝裱好的一幅畫。

畫上的筆觸卡通又稚嫩,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坡上站着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她們都和站在中間的女人手牽手,不遠處有一個男人舉着相機在給她們拍照。

畫紙的右下角,小彤的筆跡一筆一劃寫了一行字“等我病好了,想和爸爸媽媽姐姐一起去玩,一起好多拍照片”。

美夢所以叫美夢,大概是因為它不會被現實裏的任何人和事阻礙,它永遠只在所有人心裏想象最美好的地方。

苗菀把那幅畫立在了床頭的櫃子上。

下一章就完結啦。感謝各位的閱讀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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