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無用之情

無用之情

不缺山山高幾多,山不知天不知人不知。

在莊恂踏上山階的那一刻,周遭登時天地失色,濃稠的霧氣上下翻湧,前後左右嚴嚴實實地遮蔽住了莊恂的視線。

他不看不想不問當真按照玉眠所說叩拜上山。

玉眠指尖的蓮花飛旋下山,在半山腰化作猛虎盤身等待。

“救命之恩……”玉眠信手扯過窗外的白霧,團成圓球狀一個接一個朝山腳扔去,“說來我倒是好奇他願意為這救命之恩付出多少?”

白霧凝成的小球自覺搜尋到莊恂的位置,有意無意牽引他往半山腰的虎穴走去。白霧在觸碰到莊恂溫熱掌心的剎那,圓球的外衣寂悄破裂,濕潤的水珠順着莊恂的動作流經他的手臂,繼而沒入輕衫隐去蹤跡。

九色玄鹿看她這一連串口是心非的多餘動作,忍不住拿鹿角戳了戳她的胳膊:“事實擺在眼前,不是他願意付出多少,而是你想讓他付出多少。”

“眼下你不僅沒讓他付出代價,還先發制人,善心大發給人治好了病。”

不缺山的白霧看似詭異,實則為山泉幻化,是再好不過的去穢藥劑,更別提玉眠還把自己的靈力裹藏其中。莊恂的先天不足之症恐怕在爬完山之後便可藥到病除。

天災異象何其之多,如若真的想要為難莊恂,何至于用上這不痛不癢的白霧。

“鹿神大人此言差矣,這治病之效自然也在随後的代價之中。”玉眠否認了九色玄鹿給她扣上的“大善人”的帽子。

“那你是已經想好了要向他拿取何物了?”

九色玄鹿水靈靈的大眼睛裏滿是對玉眠的不信任:“倘若你心有疑慮沒想好,還來得及直接去問問他願意做到哪一步。”

玉眠鎮定自若地把稍稍發涼的手掌放到嘴邊呼着熱氣,不缺山的山泉果真寒意十足:“不必了,如今我心中已有打算。”

“要是去問那個呆子,他定要說什麽以命相抵死不足惜。”

“可是我堂堂魔主,要他的性命有什麽用呢?”

可能對凡人而言,最重要的事物莫過于一生一回的生命。

玉眠單手支撐着窗框翩然翻身躍出屋外,于不缺山高崖上負手而立,淩亂的發絲被她別在耳後,山風獵獵吹皺了她曳地的裙擺。

“求藥需完成的第二件事,回答我五個問題。”

“救命之恩如此重要?”玉眠的聲音穿過白霧,在莊恂耳邊乍然響起。

莊恂按壓住自己起伏沉重的胸口,先是點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沙啞着嗓子粗聲粗氣地回答道:“重過于莊某的性命。”

“那公子為何搖頭?”

玉眠興味索然地把望向山階的視線放回到自己掌心的水滴上,晶瑩剔透的水滴投射出了莊恂體內那被封印的道心。

“在下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

“什麽大事?”

莊恂勾起唇角,溫潤的雙眼神情專注地看向周身的霧球,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笑意:“仙子的聲音聽起來令莊某感到似曾相識。”

玉眠手下毫不客氣地借着先前浸潤進莊恂身體的水珠把松動的道心封印又加了幾層,确保靈力不會再有一絲往外逃逸的可能。

“……那定是你聽錯了。”

玉眠緘默不語,在山頂注視着莊恂已至半山腰的行程。猛虎的咆哮聲震天動地,樹梢的綠葉伴随着霸氣的虎嘯“嘩啦啦”地鋪滿了山階。

體态健碩的猛虎蟄伏在白霧之後伸了個懶腰,聚精會神地緊盯獵物伺機待動。

莊恂腳下一踩就是一地的落葉,直白無誤地昭示着自己的方位。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周圍空氣中的緊張氣氛,若有所思地擡頭看向面前不見盡頭的山階。

巨獸的利爪從白霧中突襲而出,莊恂沒有防備地被推下山階。單薄的身軀自凹凸不平的山道上滾落,碎石磕絆,樹枝撕扯,等好不容易止住了下落的态勢,手肘、額頭、膝蓋都冒出了青紫色的淤痕。

“這是你的考驗嗎?”

莊恂搖搖晃晃站起身,失笑地拍去自己衣衫上沾染的灰塵泥土。

猛虎不給他休息的時間,矯健的身姿跟着從山上跳下。厚實的肉墊搭上莊恂的肩頭,力氣之大容不得人反抗,莊恂被推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不知道混亂之中是傷到了哪裏,莊恂心頭一陣刺痛,嘴角當即湧出汩汩鮮血,他不甚在意地拿衣袖擦去,低頭又是一笑。

“若是她派你來的,莊恂自甘受着。”

猛虎聽到莊恂的自言自語,仿佛聽懂了一般側歪着腦袋。它收回自己的肉墊,兩只前爪并攏乖巧地坐立在莊恂跟前,與他面面相觑。這下是一點也瞧不出來它此前的殘暴模樣。

“你的任務還沒完成吧——”莊恂正欲和這只通人性的老虎開開玩笑,卻是一眼瞥到了自己胸口衣裳裂開的大道口子。

莊恂變了臉色,跪在地上摸摸找找,不見護心鏡的影子。

放在衣服裏的護心鏡沒有了!

老虎見他神色倉皇,意外地多給了莊恂一點找東西的時間,後來實在是等得不耐煩了,才“嗷嗚”張嘴叼起莊恂的衣領,把他甩上硬邦邦的虎背,頭也不回地朝山腳跑去。

不缺山的風吹了莊恂滿頭滿臉,他到了山下還有幾分沒回過神來。

玉眠在山頂掂量着手中的護心鏡,這正是莊恂遺失的那面。她緩緩收攏起張開的五指,把護心鏡握進手心,再張開手時,只見黃色的細沙由指縫流出,很快就在山風中消失了蹤影。

九色玄鹿陪在玉眠身旁,瞅瞅她臉上漠然無情的冷酷面容,知曉她是心意已決。

“我只是把自己給出去的東西再收了回來而已。”

玉眠端詳着自己毀滅往昔的手掌,雙手捂住臉龐蹲下身子,悶悶的聲音自她的手間傳出:“……這還不是他要付出的代價。”

爬了半道的行程功虧一篑,莊恂狼狽不已地從頭開始。他吊着一口絕對要爬到山頂的氣,不僅是為了給蕭婼求藥,更是因為他無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奢望——他想要看一看山頂的人,哪怕只一眼也好。

莊恂狠咬牙關,縱然身上遍體鱗傷也一遍遍地堅持着重新邁出步伐。

咳出的鮮血墜落在路邊的野草上,小草見狀顫顫巍巍地收縮起葉子,把這星星點點的血跡都揮散到空氣中,不留痕跡。

“仙子還有兩個問題尚未提問。”

莊恂走到半山腰,氣喘籲籲地扶着山階旁的大樹坐下。他想起前一次差不多就是在這個位置聽到了不缺山的仙音,不由得出言提醒:“仙子為何不說話了?”

沒有人搭理他,莊恂目光飄向山頂的方向,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在下十四歲那年遇到了一位很重要的人,她幫莊恂趕跑了壞人,帶莊恂去吃了世間最好吃的馄饨,還陪莊恂去書肆買書再送了莊恂回家。仙子可知道她是誰?”

“莊恂其實一直有個心願,想要再見當年的故人一面。”

玉眠雙手抱膝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久久未動,旁人窺探不出她的任何表情,唯有她自己明晰心底密密麻麻溢出的酸澀滋味有多麽難以忍受。

“有多重要?”玉眠再次開口,語帶不易察覺的顫抖。

“重要到……在下願意相信人世輪回。”

“這一世是莊某配不上她。”

清隽的人影撐着山階站直了身子,面朝山頂的方向撩起衣袍一跪二拜三叩首,立下今生來世之約:“有人和莊恂說過,以性命報恩只能報一人之恩,是莊恂太過自負了。”

“十四歲那年的恩情,莊恂來世再報。”

他答應師父和師兄弟們要考取功名忠心報國,怎麽到了京都除了功名反倒事事不如人意。看來師父是說錯了,他莊恂從來都不是什麽龍,而是不成一事的凡俗庸人。

在皇宮帝子面前,他莊恂已經不再是那個全心全意進京趕考的謹之。

玉眠凄然地仰起頭,原來他都記起來了……

不缺山山景變幻,撤去了障眼法的僞裝,顯現出草長莺飛的絕美春光。莊恂自以為他在半山腰,其實早就已經抵達了山頂。

玉眠沒有遣散兩人中間隔着的厚重白霧,莊恂依舊看不清她的真容。

“所以……為什麽不是這一世呢?”玉眠閉上赤紅的眼睛,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滑落,她對莊恂的回答心知肚明,不再苦苦追尋他的答案,“因為你的選擇從來都不會是我。”

“你走吧。”

紅褐色的丹藥從天而降掉進莊恂手中,莊恂怔怔地盯着那枚錢幣大小的藥丸,站在原地魂不守舍地低啞出聲:“仙子還有個問題沒有問……”

理智告訴他,事情完成他應該離開了,但是他無論如何都邁不開離她而去的步伐。

“我已經問完了。”

玉眠揮動衣袖,不缺山的山風将不受歡迎的客人眨眼間送出山外。

“你拿走了他的什麽?”九色玄鹿注意到了玉眠在把丹藥送入莊恂手中的瞬息,從他身體內取走了什麽。

“感情,無用的感情。”

關于她的最無用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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