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陳雅雲死了,她從學院教學樓的頂層一躍而下,把她原本已經無可挽回的人生摔了個支離破碎、姹紫嫣紅。

她上頂樓時,就已經有學生報了警。可事情發生的太突然,等到警察和救護車趕到的時候,陳雅雲的血已經完全沁紅了平城大學的柏油路地面。警察簡單了解了情況,先是把電話打給了陳雅雲住在平城的公婆。這對剛經歷喪子之痛的悲傷老人拒絕出面認屍,并聲稱和陳雅雲毫無關系。

警方無奈之下,只得輾轉聯系了陳雅雲遠在西北老家的父母。這一聯系之下才發現,陳雅雲的家庭環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複雜。

她是家裏第二個女兒,重男輕女的父母原本想生個兒子,生出來卻發現是個先天不足的黃毛丫頭。那個名義上是她父親的男人當場就想把她扔進山溝裏自生自滅,是她母親心存一份不忍,才留了這生來卑微女孩兒一條命。

她留下了這條小生命,卻也對她并不怎麽樣,動辄打罵,肯給她一口飯吃,還是看在陳雅雲能替她幹活的份兒上。

可是對一個孩子來說,過早的承擔不屬于她年齡的生命之重,還是太過壓抑了,這種童年境遇讓陳雅雲的性格變得陰暗而孤僻。

幸好她會讀書,成績也不是一般的好,即使每天還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和農活兒,她的學習成績也依然是出類拔萃的。

陳雅雲也是幸運的——在那個女孩兒初中畢業就都辍學嫁人的小山村裏,她遇上了一個前來支教老師,這位老師實在不忍心這樣聰慧的女孩兒走了無數人永遠看不到希望的老路,所以一直偷偷資助她上了高中。

之所以是偷偷,因為一切給錢的行為都不能被陳家人發現——他們在接連送掉了三個女兒後,終于迎來了他們萬千期盼的兒子,因為過度超生,家裏房子被扒了,戶口被強制注銷了,一家人衣衫褴褛居無定所,正是缺錢的時候,陳雅雲在家哪怕是喝一口熱水,都要看人的臉色。幸好陳雅雲堅持下來了,也沒有辜負老師的期盼,從那個小山溝裏考進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平城大學。

平城大學是陳雅雲命運的轉折點。

陳雅雲離家讀書後,那愚昧到面目可憎的“父母”二人突然醍醐灌頂地聰明起來。這兩人王、八配綠豆地意識到,比起早就嫁人、孩子都生了第三個的大女兒,和他們那除了吃喝嫖賭與偷家裏錢外一事無成的腦殘兒子,當年那個險些被他們扔進山溝裏喂狼的黃毛丫頭,很可能是他們後半輩的搖錢樹了。

在他們眼裏,平城遍地是黃金,在街上喘一口氣兒都能接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兒子當然是他們永遠的“指望”,是他們的“香火”,是他們“老陳家的根”,但是有這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女兒,不用白不用。

陳雅雲從上大學之後再沒有拿過家裏的一分錢,不僅如此,她勤工儉學得來的每一分錢,都要用來應付家裏無休止的壓榨。她忍無可忍之後和家裏曾有一次撕破臉皮的爆發。她學有所成,羽翼漸豐,她的爆發終于以家裏的妥協告終——她每個月定額給家裏寄錢,就這個數目,多了沒有。如果再逼迫她,她就讓那瘋魔的父母人財兩空。她決裂的姿态如此堅決,她小弟最先發現了姐姐魚死網破的決心,見風使舵,見好就收,勸回來罵罵咧咧仍舊不滿足的父母,準備伺機再鬥。這一場空前的矛盾至此暫時告一段落。

細細回想起來,這個時間,正是她本科畢業之前,取得了保研資格之後。

那時候她學業如虹,前程似錦,短暫的從貧惡家庭無休止的壓榨中喘過了一口氣,正是抱着“以後的人生會更好”的想法,昂首前行的時候。

而命運卻給了她當頭一棒,她剛剛開始變得精彩的生活,從此充斥了觸目驚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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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雅雲死後,她的父親根本沒露面,而她那普通話都說不明白的母親倒是連夜趕來哭了一場,像是随時都能肝腸寸斷。可等民警說明要領走她的屍體要交二百元太平間保管費的時候,這位原本“哀毀過度”的母親當場條理清晰地撒起了潑,坐地幹嚎表示自己沒錢,并且要求“公家”賠償她“好不容易養大女兒的一條命”——警察這才明白,這位“精明”的女性已經清晰地認識到女兒已經不在了的事實,她完全是為了壓榨幹淨女兒最後的價值而來的。

警察面對撒潑打滾的村婦無話可說,只能焦頭爛額地叫來了平城大學校方。

平城大學的人可能也并不擅長應付這種秀才遇見兵的狀況,在警察連吓帶哄的威懾下,才雞同鴨講地說清了陳雅雲的死亡原因。

聽聞背後種種,這個農村婦女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在她的概念裏,女人不守婦道,即使是死了也該千刀萬剮,等到校方表示出于人道主義,會給一部分金額的“撫恤金”時,她的臉色才終于恢複了鮮活。

随後就是漫長而胡攪蠻纏的讨價還價,這個女人拿了錢,連夜從警方給她安排的招待所裏溜走了,連房錢都沒付。

這人神出鬼沒,沒家沒業,連老家的地址都是親戚家,警方連追債都找不到地方,只能自認倒黴掏經費付了房錢。

至于她女兒陳雅雲多年遭受的脅迫與不公,她連一個字都沒有提過。

她風風火火地來,披星戴月地走,而陳雅雲的屍體還支離破碎地躺在太平間裏,同這喧嚣秋日跌落枝頭的黃花一般,委地無人收。

江晚晴能把這些經過了解得如此清晰,因為很多事情都是她親眼看到的——陳雅雲一向孤傲,在學院裏并沒有什麽朋友,而她死前的最後一通電話打給了江晚晴。于是江晚晴被警方請去接受調查。

警方從江晚晴這裏了解了一番事件的前因後果,顯然又做了多方調查,最終将陳雅雲的死因定性為自殺。

嚴修筠接她從警局出來,江晚晴恰好看到了那口音極重的老太太和平城大學派來的代表激情在線讨價還價,那場面只讓人本能地覺得惡心。

沒過多久,網上消息被徹底删除了幹淨,這個勁爆的醜聞終于從衆人的視線中褪去,轉而變成一段口耳相傳的傳說。

大衆的關注點雖然被更多的社會熱點事件轉移,但是考慮到兇猛的輿情和惡劣的影響,平城大學校方也不得不針對此事成立了調查小組,可調查進展則是出乎意料的緩慢,人們能看到朱和峰辦公室緊閉的大門,能看到實驗室停擺的項目,也能聽到一些毫無依據的捕風捉影……但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處置結果。

但陳雅雲的名字漸漸在這所曾經承載過她希望、夢想和努力的校園裏褪了色,她縱身一躍而下的“德才樓”,也因為“安全整修”的原因,被校方快速封閉了,也許它會在很多年後,成為新生耳中的校園恐怖傳說。

但是她毅然決然砸向的那一片地面,永遠的沾染了血紅的顏色。

校方派人對那一片柏油路進行了十幾次的清洗,卻仍然有一片黑紅的顏色沉默的陰暗在泥土裏。

那顏色像是有靈魂駐守,空靈地望着平城大學校園這一片本該純淨的天空,與無數往事糾纏進了掃盡落葉的風中。

但是對特定群體來說,這件事還是有一點影響的——陳雅雲自殺的時候,現場目擊者甚多,她自殺的場景吓壞了好幾個不明所以湊上來的學生,很多孩子沒有見過這樣□□直白的死亡畫面,精神崩潰的不在少數,學校無奈之下安排了一對一的心理咨詢。這一安排,讓學校原本空閑的心理咨詢室突然間門庭若市了起來,江晚晴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參與排班。

事發時,嚴修筠恰好來老校區談事情,順便來找江晚晴一起吃個午飯。

他找到江晚晴的時候,卻恰好趕上了那一幕,也是因為他突然伸手捂住了江晚晴的眼睛,讓江晚晴沒有直接目睹陳雅雲的死狀。

江晚晴本就對陳雅雲的自殺有一種微妙的內疚——她接電話時發現了陳雅雲的自殺傾向,只是沒想到她會執行得這麽幹脆利落。江晚晴總是覺得,如果自己當時變通一下處理手段,陳雅雲可能就不會死。在這種內疚心裏的支配下,她如果再直面血淋淋的場景,江晚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種狀況。

可即使是現在這樣,她也恍惚了好幾天。

她這個心理狀态顯然并不适合去給吓壞的學生們做疏導,因此心理咨詢室接連幾天排班都沒有她。

但是說到底,無論這件事的影響多麽大,也沒有理由影響學院其他工作的正常進行。

中秋節之前,各院系的保研面試工作陸續展開。

因為一些衆所周知的原因,今年藥學院人手不足,原本不承擔教學任務的江晚晴也被趕鴨子上架,參與保研面試工作。

面試那天,她從教務處領到了藥學院今年申請保研的學生名單,而上面的一個名字,讓她突然間想起了些跟心理咨詢室有關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提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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