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字跡
第53章 字跡
小宋看起來很緊張。
他坐得筆直, 用手緊緊攥着座椅邊沿,整個人好似僵直的木偶,膽戰心驚, 只有目光在謝深玄與諸野二人身上不停轉來轉去,謹慎觀察着二人的一切舉動。
謝深玄已繞回了書桌後, 一面同諸野道:“諸大人, 桌邊便有茶水, 您應當可以自己倒吧?”
諸野竟然真點了點頭:“嗯。”
“今日在太學時,我已同您說過了。”謝深玄直入正題,“此事同林蒲有些關聯。”
他生怕自己若再多同諸野客套半句, 便又要引來小宋多想,反正今日諸他同諸野之間本就只有公事可以談, 那他二人自然不必多說廢話,幹脆直論正題就好。
諸野自下午便有些不明白謝深玄的意思, 他蹙眉問:“林蒲怎麽了?”
謝深玄将書案之後自己寫的信拿起, 遞給諸野, 讓諸野看一看,待諸野粗略翻過之後,他方再開口,道:“諸大人,這是給林家族親的信。”
諸野點頭:“是謝大人的風格。”
這回答有些出乎謝深玄的預料,令他不由訝然停頓了片刻,疑惑問:“我的風格?”
諸野答:“寫得很漂亮。”
謝深玄:“……”
謝深玄微微移開目光, 決意當做沒有聽見諸野這一句莫名誇贊,竭力重回正題, 道:“可我想,林蒲之事, 若論其根源,只怕并不在她家中族親。”
諸野雖仍不明白謝深玄的意思,可他看謝深玄這副模樣,似是胸有成竹,顯然已找到了此事的解決之法,便微微颔首,不去插話,只示意謝深玄繼續說下去。
謝深玄卻幹脆将書桌上的紙筆墨硯都搬到諸野面前的小桌上來了,他把白紙鋪在諸野面前,再将自己剛才所用的那毛筆塞到諸野手中,而後方開口,道:“接下來,就要麻煩諸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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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野下意識接過了那筆,卻還是不明白謝深玄的用意:“麻煩我?”
他同謝深玄可不一樣,謝深玄在民間名聲不錯,他這樣總喜歡直言不諱上谏的官員,當然很得老百姓喜歡,因而謝深玄給林家寫信,林蒲家中的親人看到之後,自然會因此而開心。
至于諸野……他是玄影衛,玄影衛無論在朝中還是民間都只有壞名聲,民間之人對此避之不及,他要是給林家寫信,只怕林家人會被他吓得不清。
“不是給林家寫信。”謝深玄說道,“給林蒲寫封信吧,好好誇一誇她。”
這要求,可比給林家寫信更讓諸野吃驚。
他訝然擡首,甚為驚訝看向謝深玄:“你要我給林蒲寫信?”
“諸大人放心,我也會寫的。”謝深玄說道,“不會讓您一人為難。”
諸野:“……”
謝深玄又道:“您若是覺得不好寫,那這信也不必太長,認真誇上幾句,心意到了便可。”
諸野:“……”
諸野從頭到尾都在沉默,看着這副模樣,倒像是不怎麽同意謝深玄的做法,這多少令謝深玄心有遲疑,只好再度開口,為諸野解釋,道:“林蒲常年不得他人肯定,所以才總是自輕。”
不論怎麽說,如今林蒲已在太學之中,這來回千裏,她家中族親對她難有影響,反倒是她自己的想法更為重要,她遠比她的族親更需要他們的誇贊。
可哪怕他已然為此事做出了解釋,諸野卻仍舊沉默不言,沒有一點要答應此事的意識,謝深玄只好再退讓些許,道:“諸大人,若您不知道該怎麽寫……我可以幫您想想措辭。”
諸野方蹙眉問:“……為何是我?”
謝深玄一怔:“你是林蒲的武科先生——”
他稍稍一頓,覺得這句話,他或許不能這麽說。
他原以為,寫信之事只是尋常,不過提筆片刻的功夫,諸野應該不會拒絕,他實在不知諸野為何對此事如此排斥,只不過而今諸野的态度已在眼前,他現在是在勸說,語氣當然要好一些。
謝深玄清了清嗓子,開始嘗試這段時日他幾乎百試不爽的好辦法。
不管事情如何,他先狠狠誇諸野一通再說。
“諸大人,此事當然得您來。”謝深玄認真說道,“您不僅是林蒲的武科先生,您還是朝中在京武官中的第一啊。”
諸野:“……”
諸野的目光之中,很明顯露出了一分遲疑神色。
謝深玄又道:“連裴封河都不是您的對手,就算在我朝所有的武官之中,您的身手,也是最好的。”
諸野:“……”
謝深玄:“您不必這樣看着我,這不是我胡吹,朝野之間,人人均稱玄影衛指揮使身手出衆,舉世無——”
諸野忽而擡起手,強行制止了謝深玄接下來的話。
“無聊之語。”諸野冷淡說道,“不必多言。”
謝深玄:“……”
不對,今日他這誇獎的效果,怎麽好像沒以前那麽好了?
謝深玄皺起眉,正要仔細去看諸野面上的神色,卻見邊上留下的小宋正滿面驚愕地看着他們,那面上的神色,只如同見着了什麽極為了不得的事情。
謝深玄沉默了。
他将小宋留在書房內,是希望小宋能夠好好看着他與諸野,明白他和諸野只是為了公務才在私下會面,卻萬萬沒有想到會有後來這一遭。
他誇贊諸野的語句,在他人聽起來,好像是有些……不太對勁。
謝深玄又深深吸了口氣,想,不行,這招不能用了。
對諸野效果不好不說,還容易令人心生誤會,他若要勸說諸野,應當換些法子,繞開此事,譬如說,他應該……
諸野忽而輕輕嘆了口氣,問:“你想要我寫什麽?”
謝深玄面上又重新帶了幾分笑意,湊到諸野面前的桌案前來,道:“只要誇贊林蒲便好。”
諸野:“……”
他雖依舊沉默,總令謝深玄覺得他心情不佳,可好歹他已應下了此事,謝深玄便松了口氣,将椅子往諸野那邊挪了一些,湊上前去,想看看諸野究竟會在給林蒲的信件之上寫些什麽。
他看諸野以右手執筆,不由一怔,還未開口,便見諸野蹙眉思索片刻,也只是在那紙頁上寫下了“射術上佳,百步穿楊”這八個字。
可諸野慣用左手,少年時謝深玄教諸野寫字時,諸野用的分明是左手。
此事實在令謝深玄印象深刻,畢竟謝深玄自己用的是右手,當初諸野不會握筆,他想手把手調整諸野寫字時的姿勢,還費了不少功夫,再說了,這幾日謝深玄看諸野在小冊子上寫他的惡名時,用的分明也是左手。
謝深玄忍不住問:“諸大人,您的手……”
諸野平靜回答:“傷。”
謝深玄:“傷?畫舫的傷口?”
諸野:“嗯。”
謝深玄:“……”
那時候傷在肩上,至今也不曾過去多少時間,傷口應當還未完全恢複,平日動作的确可能會覺得疼,可諸野無論騎馬用刀,看起來都早已無恙,為何偏偏在寫字這件事上,他的傷口忽而便開始疼了?
“不是小傷嗎?”謝深玄忍不住小聲嘟囔,“小傷還能這麽多天沒好。”
諸野:“……”
謝深玄:“我看你平常挺利索的,怎麽寫字就不行了啊?”
諸野:“……”
他沒有理會謝深玄,而是沉默着垂下眼眸,那信上墨跡已幹,他便将信紙拿起,沉着臉色折好,塞進了謝深玄手中。
謝深玄又是一愣:“啊?這就寫完了?”
諸野沒有理會他。
謝深玄:“這才八個字啊?”
諸野站起了身,似是覺得自己今日來此的任務已經完成,他不必繼續在此處逗留,道:“告辭。”
謝深玄:“……”
不行,謝深玄不能讓諸野就這麽告辭。
他快步上前,繞過諸野,攔在他書房的門前,蹙眉看向諸野,道:“一般人說話都不止八個字,你就寫了八個字,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諸野:“……你還要我寫什麽?”
“再多寫一些。”謝深玄對諸野露出些讨好的笑,道,“諸大人,麻煩您了,再多寫一些吧。”
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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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野還是被謝深玄拖回了書案前,沉默着面對自己方才胡亂寫了八個字的信紙。
“我知道,諸大人,如今太學剛剛開課,您還沒給學生們上過課。”謝深玄嘆了口氣,說,“您與學生們應當也不算相熟,請您寫這封信,的确是有些為難了。”
可他方說完這句話,諸野便已又提起了筆,照着謝深玄的指示,在紙頁上多寫了幾句誇獎林蒲射術的話語。
他畢竟只見過林蒲的騎射之術,那除開此事之外,他自然也無話可談,謝深玄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先是注意諸野信中的語句,而後……便不由看向了諸野的字。
那略顯潦草,有些扭曲,雖整體看起來還算齊整,至少是在一條直線上的,可這字……怎麽比當年謝深玄教他寫字時還不如了。
說實話,在那日畫舫遇刺之前,謝深玄尚不知道諸野如今已可用右手用刀了,可練武與練字分明是兩回事,能用右手刀,可不代表能寫右手字,諸野這右手字看起來便疏于鍛煉,自己平常寫寫便也罷了,還是不要讓學生知道他的字竟然這麽醜了吧……
謝深玄長嘆了口氣,道:“諸大人,我為您謄抄一份吧。”
諸野:“……”
諸野沉默着将手中的筆遞給了謝深玄。
謝深玄另拿了張白紙,在上将諸野方才所寫的內容一一謄寫,諸野所寫的內容不多,他抄寫得便也極快,待他将信寫好了,拿起那紙頁吹幹墨跡,一面道:“好了。”
諸野起了身,像是想要同謝深玄告辭,謝深玄卻又叫住他,道:“等等。”
諸野:“……”
“您總該在信上署個名吧?”謝深玄将紙頁推到諸野面前,道,“我明日會代您将這信交給林蒲的。”
諸野:“……”
諸野依舊維持着那站立的姿勢,依舊沉默着接過謝深玄手中的筆,在那信的末尾寫上自己的名姓,而後将筆放下,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謝深玄一怔:“還有事?玄影衛的事情還未完?”
諸野擺了擺手,并未多言解釋,只是徑直朝外而去,而謝深玄不由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不免蹙眉,越發覺得皇上給玄影衛派活,那是真不将玄影衛當人看,都到這時間了,玄影衛竟然還不能休息。嬿山廳
他嘆了口氣,再垂首看向手中的信紙,卻微微一僵,有些訝然睜大了雙眼。
諸野在這信上的署名,這字跡……怎麽這麽熟悉。
不對,這不就是他的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