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海海

人生海海

宋薇在衆室友的視野裏消失了将近一天。思雯和小祝倒是沒怎麽在意,她們倆一直都是沒多少心思的那類人,章絮知道的。

只有章絮忍不住想這個問題,今天白天幾乎沒課,她是做什麽去了?

或許是在職場浸淫久了,章絮變得更喜歡觀察別人,不自覺地揣摩別人的想法。相較于記憶裏的往昔,她感覺宋薇對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或許是錯覺吧。

章絮陷在椅子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一本短篇小說集,冷不防瞥見時鐘,立刻合上了書。她換了一身衣服,對着鏡子理了理額前翹起來的劉海,對自己的形象感到滿意,點了點頭。

樓道轉角是一扇落地窗,淺而淡的光線投進來,章絮腳步輕快,從一片一片的光暈裏穿過去。她拉着欄杆輕輕一蕩,差點撞上正要上樓的宋薇。

宋薇看着她,又悄悄打量她的裝扮,“快上課了,你去哪裏?”

章絮匆匆下樓,“有點急事,薇薇你先去吧,不用等我。”

轉過兩小節階梯,宋薇的聲音傳來,“要幫你答到嗎?”

“好,麻煩你啦!”實際上,今晚的課是小張老師的文學賞析,小張老師習慣于虛張聲勢,大學四年從不查考勤。章絮對此很有把握。

六點五十,章絮繞過一條野草繁茂的小徑,從側面繞去了圖書館的入口,一條窄窄的緩坡,盡頭是幾棵低矮的花樹,半開的推拉門掩在樹蔭之下,一個人也沒有。

章絮松了口氣,看來是她先到了,比起被人等待,她更願意做等待的那個人。這念頭剛在腦子裏打了個轉,視野裏便有人走出來,停在了花樹之下。

那人穿了件淺麻色的短袖襯衫,暗綠色的工裝褲,頭發柔軟蓬松,留了一點發尾,搭在襯衫後領上。

章絮只覺得眼前一亮,感覺忽然有一抹青春蓬勃的色彩潑在了眼前,她啧啧贊嘆,年輕就是好,無論什麽穿搭,什麽發型,随随便便就足夠吸睛。

宋桢手裏拿着一張微微發熱的紙,剛剛從打印機裏拿出來的,還能聞到新鮮的油墨味。

他很快也發現了遠處的人影,下意識先低頭審視自己,發現并無不妥,再往外走去。

章絮伸出手,試圖制止他的舉動,“你就站在此處不要走動——”

她剛一靠近,宋桢就往後挪了一步,低着頭,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我把申請流程整理了一份,雖然我們的院系不一樣,但應該沒有影響。”

章絮接過來,看了兩眼,又擡頭去看宋桢的面孔,他的眼睛很好看,看花看樹都真誠而溫柔,以前卻一直被擋在頭發下面。

宋桢眼皮往下一斂,又退了半步,“就是這些了,之後有問題可以再來找我,我先回去了。”他轉身就要往回走。

章絮飛快跟了上去,“等一等,我打算借兩本書,對這裏不太熟悉,你帶我看看呗。”

這話說來也真是奇怪,兩人同為新生,同一時間入校,沒道理一個還要仰仗另一個的帶領。

宋桢頓了頓腳步,只說:“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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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建築占地不大,是建設時間最早的一批校舍,後來才改造成了圖書館,所以設施算不上好,吊扇上挂着陳年的污跡,屋檐的瓦片上也積了厚厚的青苔。好在人不算多,很安靜。

轉了兩個藏書室也沒見到章絮想要的書,宋桢便帶着她往另一邊走,聲音放得很輕,“還有幾個空座,你先把書單列出來。”

章絮跟在後面,态度始終是和緩閑适的,反正她本來也不是為了書而來。

撩開一層塑料簾布,兩人相繼踩上了木地板,剛穿過一架書櫃,章絮眼睜睜看着宋桢臉色驟變,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

“怎麽了?”章絮不好大聲問詢,只好湊近了些,輕輕問。離得近了,發現他眼神變得很冷,夾雜着不知是憤怒還是憎惡的情緒,肩膀抖動,連嘴唇都在顫抖。

章絮自認為聲音很輕,甚至比不過吊扇轉動的響聲,但還是有很多視線聚集了過來,牢牢釘在她和宋桢的身上,不,只有宋桢,他們在看他。

章絮不明所以,而宋桢依舊僵在原地,她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那是一套被單獨拉拽出來的桌椅,上面窩着亂糟糟的一攤書,更上面是花花綠綠一堆垃圾,污水橫流,多數灌進了搭在椅背的書包裏。

臭氣飄過來,章絮的臉也遽然一白。

即使神經線條再粗,章絮也看明白了眼前這個情景,她只是不敢相信,問道:“那是你的東西嗎?”

宋桢不回答,兩手攥成拳,青筋在皮膚下隐隐滾動,喘着粗氣,他說不出話來。

衆人視線依舊盤旋在這裏,靜悄悄的空氣裏,不知道哪裏傳來一聲嗤笑,再然後,低低的笑聲連成了一片。

章絮只覺得一股火氣從五髒六腑裏沖了出來,把她的臉龐燒得血紅,她怒不可遏,大喊道:“誰幹的!”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她,過了片刻,倒是有個男生說話,“吵什麽吵,門口标語——禁止喧嘩看不到嗎?”

章絮看過去,直接扯住對方領口,把他拖下了椅子,“是不是你,隔得挺近啊,是你吧。”

那男生猝不及防,竟然也狼狽倒地,“我***!”罵了一聲,反手把章絮給按在了地上。

宋桢沖了上去,一把扭住了男生的肩膀,把他掀開,甩到了另一邊。

宋桢的手臂忍不住顫抖,動作很輕地把章絮攙起來,他從來不和人動手,這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男生再度撲過來,從後面一撲,騎在了宋桢的背上,和他扭打起來。

章絮茫然四顧,胡亂抓了一把椅子過來,眼看就要砸在男生頭上,忽然冷靜了一瞬,轉而砸在了他的胳膊上。男生慘叫一聲,滾在地上呼痛。

或許是動靜太大,或許是有人通風報信,很快,圖書管理員帶着兩三個保安趕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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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先動的手?”校內鬥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知道是誰神通廣大,竟然請來了剛好留在學校辦公的副校長。

“不說是吧,也好,三個人都記大過,公平公正。”副校長看了看時間。

半晌,男生舉起了手,“是她,那個女的,她突然發瘋,要不是她先動手,誰願意和她一般見識?”

章絮幾乎被氣笑了,她朗聲道:“公共場合侮辱同學,你還敢倒打一耙,就你這信口雌黃的本事,是不是占了個颠倒黑白的特長生名額?”章絮當了這麽久的新聞人,各式各樣的稿子寫了太多,情急之下,最喜歡的就是各類貶義成語。

這話一說出來,連副校長都多看了她兩眼,那眼神當然也算不上善意,只是覺得稀奇。

“是我,我動的手。發生一些誤會,他們離得近,不小心磕到碰到。”宋桢忽然開口了,他看上去沉悶而內斂,此時一開口,衆人都看了過去。

那男生也反應過來,很快接口道:“早說清楚不就完了!還被人誤會是打架鬥毆,那些人閑的沒事,最喜歡看熱鬧,你又不是不知道。”

副校長的視線在這幾個人身上一一掃過,終究還是懶得管這點小事,搖了搖頭,最後只罰了一人一篇檢讨,同時點了點宋桢,讓他去圖書館做一周的整理工作。

那男生癟了癟嘴,只覺得晦氣,此時沒又同伴在旁邊幫腔,也不敢多說什麽,罵了兩聲就走了。

剩下章絮站在原地,和宋桢沉默地站在一起,辦公樓裏的燈漸漸滅了,打開的半面窗戶也被風吹得拍來拍去。

“走吧,晚飯還沒吃呢。”章絮站在後面,扯了扯宋桢的衣服。

宋桢像是忽然醒了過來,“對,我的書還在那裏,該去拿回來。”他說着就要走,完全不顧後面還跟了個人,眼神直直往前,除了這條陰暗的樓道,看不到別的事物。

一連串的感應燈亮了起來,他飛快沖出了樓道。

“別急,吃完飯再去也來得及,圖書館十點閉館,你別走那麽快!”章絮在後面追着。

宋桢慢慢停了下來,茫然地看一眼黑下來的天,扶住了離他最近的牆面,慢慢蹲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膝頭。

章絮心裏難受,卻又不敢太過靠近,遲疑着挪了兩步,直到聽見了若有若無的一聲哭腔,她腦子裏轟然一響,抱住了他的肩膀。

“總是這樣,為什麽——”宋桢的聲音隔着布料和皮膚,若有若無地穿過來。

章絮不知所措,也無法回答,只是下意識把胳膊箍得更緊。

“今天是我生日。”宋桢忽然擡起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眼睛裏帶點光,那光卻并不是什麽希望的火苗、青春的朝氣,只是一點無助茫然的淚水。

章絮忽然悲從中來,抱着他哽咽,“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啊。”

她也不知道生活為什麽總有那麽多莫名其妙的破事,永遠依附在身上。

快快樂樂過個生日不好嗎,她也不是多麽善良多麽悲憫的人,不至于為了別人的遭遇而落淚,她只是忽然想起來——以前,在辦公室裏,道貌岸然的主管偷偷摸摸地觸碰她的皮膚,一雙手在她的裙擺拂來拂去,一旁的同事看在眼裏,但笑不語,黏膩的視線罩在她的身上,怎麽刷洗也去不掉。

這樣難堪、痛苦的窘境,為什麽總是纏繞在生活的角落,今時今日,又遇到了。

怎麽會這樣呢,章絮的眼淚越來越多,倒是把宋桢哭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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