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一天課程說快也快,從樓層東頭趕到西頭,再過三節晚自習,就畫上句號。
九點五十放學,宋亦霖在樓底喂完狗,到家時已經快十點半。
宋景洲睡了,遲敏也準備休息,她打過招呼,洗漱完就回到卧室。
拿出手機,才看見幾分鐘前,比她先到家的朱然發來消息:【我靠,霖霖,我才想起來,你們班是學校出名的顏值班!!】
兩個感嘆號,還挺激動。
宋亦霖回想一番,謝逐當然不用說,寸頭酷哥。除此之外,梁澤川也很養眼,朗目疏眉,輕佻得恰到好處,是這年紀最惹喜的類型。
而路予淇,标致的明媚漂亮,朋友遍布整個年段,恣意又朝氣,走到哪都是焦點。
确實“群英荟萃”。
想着,她發送:【沒誇大。】
那邊秒回:【何止啊,高二那幾個厲害的都在你們樓層,而且我問了下,謝逐居然跟你同班?也太巧了。】
【我跟他同桌。】
朱然靜默兩秒。
語音電話打來,宋亦霖接起,聽對方激情發言:“你倆同桌?!”
“嗯,班裏沒其他空位。”她将聽筒挪遠些,問,“怎麽了?”
“沒什麽。”朱然語氣欣慰,“就是覺得,你數學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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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宋亦霖的困惑,她解釋:“你可能沒注意過,咱教學區門口不是有成績牆嗎,電子滾動那個。”
“打從謝逐那屆入學,他們年級數學第一的頭像就沒換過,大小考都不例外,沒見過這麽離譜的。”
一中流傳着句話:什麽比鑽石更恒久遠?
——考試後,謝逐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在校公示牌數學單科首位處,停駐一整年,從未被撼動。
宋亦霖:“……”确實厲害。
之後又就着開學的話題閑聊幾句,得知一切順利,朱然才放下心來,說還要補卷子,就結束了通話。
宋亦霖無所事事,也提不起玩手機的興致,于是吃過藥躺下,開始醞釀困意。
藥效還沒發散,入睡依舊艱難,她閉眼默數,止不住思緒胡亂晃,莫名想起早晨時鄭晖的問題。
“高三那屆的?”
“為什麽休學,透露下?”
宋亦霖呼吸一滞。
瞬間,視野鋪滿顫動的詞彙,粗黑線條混亂張狂,污穢惡心,她倏地翻過身,趴在床邊幹嘔。
喉間泛酸,胃絞得生疼,她狠狠揉了把臉,搶在情緒上頭前,強行掐滅那些幻覺。
……別想了。
-
托昨夜的福,宋亦霖次日起床時,頭腦格外昏沉。
太陽穴刺痛,她心煩意亂,索性去衛生間接了盆涼水,将整張臉埋進去。
許久,她從窒息中掙脫,撐着臺子緩了緩呼吸,才随手把水珠擦幹淨。
鏡中倒映着虛影,宋亦霖面無表情地望着自己,看那雙眼被浸得冷沉,不見半點活氣。
她盯了兩秒,厭惡地蹙眉,便重新低頭,洗漱完去用早餐。
因為吃藥緣故,宋亦霖食欲低迷,吃飯對她來說堪比受刑,但怕宋景洲借此發作,也怕遲敏擔心,所以每天都象征性吃幾口。
跟遲敏道別後,她蹬鞋出門。
不知為什麽,今天眼皮總隐隐有些跳,像有什麽事要發生。
而這份不安止于她踏進校園——該說巧還是不巧,她又趕上謝逐他們晨訓結束。
相同地點,相同的人,在教學樓下碰面。
只是這次,謝逐沒有看到她。
宋亦霖走近兩步,發現他正跟一名女孩交談,眉清目冷,有些不耐煩。
挪動視線,落在女孩校服後領——2022屆,原來是新生。
宋亦霖瞬間明白過來。
她聽那女孩嗓音溫軟,大方詢問:“學長,可以留個微信嗎?”
“家裏窮,沒智能機。”謝逐道。
女孩:“……你是公衆人物呀。”
他嗯了聲,“社會資助。”
宋亦霖:?
她險些沒繃住,就這麽目送高一新生搭讪失敗,悻悻離開。
謝逐的隊友原本在旁邊看戲,見人走了,就都過去調侃他是睜眼說瞎話,徒手掐桃花。
宋亦霖沒再多留,擡腳就準備往樓裏走。
然而為時已晚,謝逐似有所覺,目光越過人群,穩而準地落向她。
隊友也順勢看過來,認出她是昨天清早那小姑娘,其中一人拍他肩膀說了句什麽,被謝逐輕啧一聲抵開。
對方嬉皮笑臉地避讓,末了拉着剩下幾人進樓,臨走還不忘給他們留個相當暧昧的眼神。
……這人身邊活寶挺多。宋亦霖想。
屢次碰面确實微妙,但也不好掉頭就走,她只得上前幾步,從容地同謝逐問好:“早。”
他嗯了聲,沒多說什麽,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往教學樓走去。
如果有其他話題還好,偏偏彼此沉默,弄得她更加煎熬,難言的焦躁感在胸腔升騰翻湧。
到底沒能繃住,宋亦霖止步,澄清道:“真的是偶遇。”
前方,謝逐聞聲停下,微一偏首。
他站在那兒,身形蕭肅挺拔,于人潮中獨樹一幟,連餘光都吸引。
清晨日光尚未勾色,搭上少年被風拂過的發梢,眉峰一挑,便透出三分桀骜。
時間被無限延展,那人望着她,像是輕笑了聲。
稍縱即逝的玩味。
“我沒說不是。”他道。
-
跟謝逐同桌是件很省心的事。
早讀結束,宋亦霖盯着旁邊那人的發頂,如是想到。
話少覺多,不用她強行社交,而且有他坐鎮,周圍三米內都相當安分,沒人敢打擾這尊大佛。
據路予淇所說,高一時謝逐有過同桌,但因為太聒噪,某次把謝逐吵醒,還跟他嗆聲,直接被摁着揍服。
“你是沒見,那桌椅稀裏嘩啦倒滿地,堪稱一帶一路。”路予淇啧啧感慨。
宋亦霖:“……”一帶一路是這麽用的嗎。
不過,也就明白怎麽都這麽怵謝逐了。
宋亦霖對校園傳聞沒興趣,現在的環境足夠舒坦,這就挺好,她沒多餘心力去承受日常之外的事。
上午四節都是主科,聽得人百無聊賴。
随着午休鈴響起,班裏瞬間沸騰,都蜂擁着往外擠,趕去食堂搶占先機。
宋亦霖原本想回家應付,但路予淇主動邀請,她校卡也還剩些錢,就應了下來。
食堂人頭攢動,喧嘩熱鬧,各個窗口都排起長隊,她刷了份冷面,路予淇同樣。
梁澤川逛完一圈,選擇困難犯了,求助:“逐哥,你說我吃什麽?”
“炒飯。”謝逐拿了杯冷飲,随意提議。
“別吧,就咱食堂那炒飯,一碗米裏幾條雞蛋絲,是給人吃的?”
“那随便。”謝逐煩了。
梁澤川委屈,最終舍棄了幾條雞蛋絲的炒飯,選擇了十幾條雞蛋絲的炒面。
路予淇:“我看你是跟雞蛋過不去。”
“補充營養。”他示意旁邊謝逐,“同齡,186,我目标,懂?”
“你吃的是蛋白質,長個要鈣。”路予淇指正,“元素怎麽學的,我能笑你一輩子。”
“這都能一輩子。”梁澤川輕啧,“你可真浪漫。”
路予淇:“……”
他倆活寶似的,宋亦霖被逗樂,饒有興趣地聽他們拌嘴,也沒覺得吵鬧。
謝逐吃飯快,幾分鐘就解決午餐,坐那兒刷手機。
都說學校越好管控越松,一中作為重點,确實應了這句話。只要不在上課時間堂而皇之地玩,老師向來睜只眼閉只眼。
宋亦霖也吃完,見梁路二人吵得正熱,更襯這邊靜得突兀,她怕尬着,就随意提了個話茬:“你186?”
謝逐掀起眼簾看她,像說有什麽問題。
“挺巧。”她胡亂找話,“我168。”
成功把天聊得更尬。
謝逐聞言,掃了眼桌下,語調懶散:“我是淨身高。”
宋亦霖:“……”
這回直接聊死了。她面不改色地踩着自己那雙內增高,決定以後少跟這人搭腔。
剛好,那邊路予淇和梁澤川也結束鬥嘴,言笑晏晏地湊近,對她道:“對啦宋亦霖,我還沒你聯系方式呢。”
宋亦霖了然:“加微信吧。”
她沒帶手機,于是告知微信號,讓路予淇加,旁邊梁澤川也順便搜索起來。
他們都有份,現在還差一個。
宋亦霖側首,見謝逐沒什麽動作,照舊刷着消息,似乎并無相關意向。
她便索性略過。
-
下午四節課,前三節都需要走班,最後才是自習。
在樓層轉來遛去,宋亦霖疲憊回到班裏,發現謝逐正在補覺,課本卷子淩亂壓在桌面。
她剛到座位,就見學委朝她招手,示意她過來。
宋亦霖于是擱下書,上前詢問:“有事嗎?”
“唐姐喊你呢,在辦公室。”學委是個長相乖巧的女孩,嬌小內斂,嗓音溫軟,“逐哥在睡覺,我不敢過去。”
宋亦霖:“……”何至于此。
她微笑颔首,道過謝,便朝辦公室走去。
大概也能猜出唐筱要談些什麽。
不出她所料,辦公室只有唐筱一個人,見她來了,就溫和地招呼她落座。
看這架勢像要長談,宋亦霖客套一嘴,順勢坐到辦公桌旁。
跟前擺着杯水,水面漾着波紋,與窗外景象重疊,太陽正溺在裏面。
她盯了少頃,擡臉,沖唐筱笑:“老師好,您找我?”
唐筱态度如常,貼心地詢問她這兩天是否習慣學習進度,以及班級氛圍種種,都得到了肯定回答。
這才終于進入正題。
“有事一定要及時跟老師溝通。”唐筱溫聲道,“我對你的情況有些了解,如果感覺不舒服,随時來辦公室,我基本都在。”
“不開心也可以告訴我,我不會通風報信給你父母。”她信誓旦旦,又補充,“要是說不出口,沉默也行,我不問。”
語氣誠懇真摯,讓宋亦霖備好的腹稿直接報廢大半。
她沉默片刻,委婉拒絕道:“這就太麻煩您了。”
“怎麽會,你畢竟是我的學生。”唐筱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這是我頭回做班主任,如果順利,你們就是我帶的第一屆畢業班,我希望大家以後回憶這三年,都是開心事。”
敷衍的話徹底消失在嘴邊。
宋亦霖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過去的經歷。
那天晚自習她突然焦慮發作,狼狽地去廁所平複情緒,回來時,卻聽班主任囑咐學生——
“宋亦霖精神有問題,你們少跟她來往,如果出了什麽事,責任自己擔。”
彼時班裏竊竊私語,都被吵鬧的耳鳴遮蓋,深黑浪潮将她吞沒,她貼牆倚着,到底沒再回去。
病恥感能殺人。
而唐筱卻說,“沉默也行,我不問”。
宋亦霖目光微斂,落在桌面水杯,看太陽往裏沉得更深。
可惜,她不敢信。
“我明白了。”再開口時,宋亦霖恢複常态,笑得輕快,“謝謝唐姐。”
稱謂巧妙地拉近彼此距離,唐筱果然不再擔憂,轉而談起學校近期的安排。
宋亦霖低眉颔首地聽着,餘光不經意瞥過辦公室門口,見一抹身影迅速閃過。
有些熟悉,但對不上號,她就沒有多想。
聊完,課間也過去大半,宋亦霖得到許可,才重新回到班級。
正考慮待會自習要學什麽,她邁過門檻,忽然察覺有幾道微妙視線落在身上。
熟悉至極的探究感。
她幾乎瞬間回視過去,對方心虛避開,鄭晖正跟人談笑風生,偶爾笑看向她,意味揶揄。
離得遠,但宋亦霖還是聽到他們對話關鍵詞:“精神病”。
聯想之前從辦公室看到的身影,她瞬間明白過來,面無情緒地回位坐下。
路予淇和梁澤川都不在,謝逐正在補覺,她閑來無事地攤開習題冊,準備開始刷題。
拿起筆,卻發現手在顫。
宋亦霖微怔,頓時竟然有些想笑,但太過神經質,被她強行壓制。
桌面落下陰影,是前方站了人,她頭都不用擡,就知道是哪個晦氣東西。
鄭晖輕叩桌子,眉眼帶笑,嗓音剛好是全班能聽到的度——
“同學,聽說你是精神病啊?”
話音剛落,周遭嬉笑聲瞬間停止,各種複雜的目光朝她紮來,如芒在背。
宋亦霖沒擡頭,筆尖頓在紙面,浸出烏痕,緩慢延展開來。
“精神病不是有好多類型,你是哪種?”鄭晖好奇詢問,“人不可貌相啊,看你平時挺正常,難道去年就為這休學的?你不會犯了什麽事吧?”
宋亦霖覺得惡心透頂,一陣反胃。
她擡頭看他,神色漠然,掃過一眼就稀松收回,十足目中無人。
鄭晖被看得惱怒,當即跳腳:“你那什麽眼神?!”
話音未落,旁邊謝逐突然動了。
他不耐地啧了聲,揉着發茬坐正,冷道:“吵什麽?”
嗓音還摻帶将醒未醒的啞。
鄭晖輕嗤,譏諷不加掩飾:“來關心你新同桌的情況,沒想到還不給面子。”
謝逐側目,見宋亦霖動也沒動,表情隐在影中難分明,攥筆的指尖卻泛着白,情緒可想而知。
他驀地感到煩躁。
“閉嘴。”他打斷鄭晖。
鄭晖接二連三被拂面子,火氣瞬間就上來了,張口就罵:“這樓他媽你捐的?老子愛怎麽就怎……”
剩餘的話還沒出口,謝逐驟然起身,擡腳就踹,衆人都沒來得及反應,下一秒,鄭晖已經連人帶桌朝後飛倒,摔落在地。
謝逐長腿一邁,攥着衣領将他拎起,抵在門上。
人撞門,門撞牆,接連迸發巨響。
“別跟我老子老子的。”他眼底冷沉,逐字逐句,“老子讓你閉嘴。”
鄭晖發不出聲,喉骨被壓得劇痛,臉因缺氧而漲紅,掙紮着去掰謝逐锢在頸間的手。
變故橫生,誰都沒料到這情況,一時都傻在原地,走廊聚集起衆多圍觀學生,沒人敢過來幹涉。
好在隔班老師及時趕到,沒好氣地遣散群衆,強行将他倆分開:“剛開學,幹什麽呢!”
謝逐利索收手,鄭晖随之滑落在地,狼狽地捂着脖頸咳嗽,仿佛劫後餘生。
二人被帶去年級組後,梁澤川和路予淇才抱着資料姍姍來遲。
見班門口滿目狼藉,梁澤川怔住:“這……誰大開殺戒了?”
路予淇比他反應快:“逐哥呢?”
聞聲,僵坐許久的宋亦霖才回神,她緩慢将思緒歸籠,擱下筆起身,顧不得他們疑惑,快步離開教室。
也沒心思再管,那些人會在她離開後怎樣議論。
-
年級組內。
“這是開學第幾天?”主任抿一口茶,心平氣和地提問。
沒得到答案。
他深呼吸,努力平複心情:“回答。”
“第二天。”鄭晖幹巴巴道。
“第二天!”主任再也繃不住,拍桌怒吼,“你倆拆遷隊的?新校區還沒竣工就打起主意了是吧,還當衆動手,腦子都清醒嗎!”
語罷緩過氣,他按住額角,頭疼道:“為什麽打架?”
鄭晖說:“他傻/逼。”
“你找死?”謝逐道。
主任:“……都給我閉嘴!”
他實在心累,血壓極速狂飙,直沖天靈蓋,正好見唐筱聞訊趕來,他索性将攤子交給她。
唐筱已經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先客觀各打五十大板,随後因為偷聽談話和惡意調侃同學的事,沖鄭晖一頓訓斥。
鄭晖表情不耐,哼着哈着應聲,擺明了左耳進右耳出,氣得唐筱更加冒火。
謝逐見沒自己的事,懶得再浪費時間,便走了。
反手帶上門,隔絕後方訓斥聲響,他掀起眼簾,随即停下腳步。
宋亦霖伫在幾步之外,望着他。
兩人安靜對視。
時長随距離反比增長,直到斷開,彼此衣擺被穿堂風勾繞,在空中悄然相蹭,分離。
“謝逐。”她低聲,“謝謝你。”
沒做戲,沒客套,難得誠懇。
謝逐低頭看她。
接觸到對方審視的目光,宋亦霖肢體習慣作祟,下意識牽起唇角,擺出些許笑意。
謝逐卻不發一語,眼簾半阖,自上而下地望着她,瞋黑瞳仁被眼睫淹住,襯得更深,難以捉摸。
窗縫暮色湧動,流瀉滿地,在雙方之間劃分昭然的界限,半明半暗。
謝逐在此時開口。
“那就別跟我這麽笑。”他道。
宋亦霖怔住。
随後見少年收回視線,徑自邁步離去,只簡短丢下二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