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雨還在下。

寒涼水汽将散未散,夜幕被蒙密雨絲沖刷,薄煙似的灰雲堆積,星月都被遮蔽。

天際不見半點亮。陰影中,謝逐自上而下地凝視她,眼潭深邃,像與魆黑雨夜相融。

少頃,覆在她後頸的指腹很輕地摩挲,他斂目,沒再有更多動作,不帶情緒地放了人。

宋亦霖這才得以坐正身子,擡手揉按着後頸,不知是敏感還是怎麽,她總覺得那片肌膚餘溫尚存。

陳舊記憶鋪開延展,一幀幀浮現腦海,她下意識用餘光打量,将眼前少年與印象中作比較。

要說變了,其實也沒有。

——最起碼還是那個萬年撲克臉的拽哥。

然而初見時那樣戲谑的稱呼,宋亦霖現在已經叫不出口,少頃,她才略顯僵硬地憋出句:“挺好,你又長高了。”

謝逐:“……”

“兩厘米。”他神色冷清,像不耐,“你要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可能,交換總要對等。

宋亦霖清楚這個原則,只得按了按眉骨,無奈道:“好吧,你想問我什麽?”

謝逐未答,注視她片刻,像看出什麽,很輕地挑了下眉。

他說:“我不需要真假摻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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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被勘破,宋亦霖主動坦白,“這個不能保證。”

“那就挑能說的。”他淡聲,“我只聽實話。”

實話。宋亦霖心底默念這二字,偏過頭,去看層疊不斷的雨幕。

少頃,她才開口:“我是去年年底辦的休學。”

“私人原因吧,其實早就有苗頭,但後來實在待不下去了。至于發生什麽事,之前在教學樓後牆,你也見過了。”

“說實話,那些東西我實在不想回憶,但可以概括着告訴你一句。”她頓了頓,不疾不徐道,“我的名聲在高三部,很爛。”

——精神病,公交車,婊/子,更惡毒的也比比皆是,但這些不忍卒聽的标簽,都确實曾經焊在她身上。

有些胸悶,宋亦霖覺得冷,蹙眉攥起衣袖。

下一瞬,一件外套兜頭抛來,她始料未及,手忙腳亂地抱住,見謝逐仍舊一副吝啬情緒的模樣,看也沒看自己。

半晌,宋亦霖将外套披上,男生校服尺碼偏大,可以将她整個攏住,內側餘溫尚存,摻帶着少年清冷的氣息,嚴絲合縫将她包圍。

沒來由的安心熨帖。

謝逐這才問:“跟那個寧楚有關?”

“……寧念楚。”她糾正,道,“她在一中挺出名的,你真沒印象?”

“找我要過聯系方式。”他望過來,神色疏淡,“如果不是你,我記不起這號人。”

最後這句落在耳畔,宋亦霖聽得指尖微緊。

謝逐就是這種人。她想,很難招架得住。

原本想敷衍了事的。宋亦霖嘆了口氣,道:“他們都說我勾引了她男朋友。”

“她也這麽認為,于是後來所有人都信了。”她輕笑,“包括我的朋友們。”

小團體是很可怕的。

身處其中與被剔除在外,全然是兩種境況。而當流言蜚語成為事實,真相就成了詭辯,沒人會去在意一條落水狗,好像旁觀已經是施舍,沒再踩幾腳都算恩賜。

她們還是很開心。像當初與她一起時那樣。

挺好笑的,宋亦霖按住額角,強行從過往回憶中抽身,倦怠地垂下眼。

“沒有下次。”身側傳來少年的聲音,語調散漫。

她反應慢了半拍,問:“什麽?”

“你說的事。”謝逐懶聲,“你現在的朋友,沒人會信這些。”

宋亦霖微怔,類似安慰的話從對方口中說出,她有種不真實感。

正欲開口,卻見謝逐似乎不打算再多談,徑自起了身。

接着,一只手出現在她視野。

幹淨修長,骨節分明,恰到好處的力量感,她白天才誤牽過。

宋亦霖沒動,下颚輕擡,仰起臉看向他。

謝逐神色未變分毫,光影錯落在他眼底,暗芒沉遂,裏面載着她。

“走了。”他說,“送你回家。”

片刻,宋亦霖搭住他,借力起身。

兩人掌心短暫相貼,脈搏也只交錯一瞬,一滴雨墜落的間隙,他們就已經分離。

謝逐自然地拎起她書包,撐傘,宋亦霖鑽進去,發現傘不大,卻多數傾向自己。

肩頭還披着少年的外套,她無聲緊了緊,指尖暖意溫熱。

夜幕四合,秋雨寒涼。

雨聲嘀嗒淅瀝,空氣水一樣流淌,像正悄然流逝着什麽。

她想,夏天是真的過去了。

九月末尾,一中正式搬遷新校區。

由于校內不少家遠的學生,都需要搬行李入住,因此學校特意安排前兩節課自由活動,走讀生逛逛校園,住校生收拾宿舍。

各忙各的。

大課間結束前,校門始終開放,宋亦霖本想睡個懶覺再去,但薄酩大清早就給她狂call電話,好像她不接就不肯罷休。

掙紮着摸過枕邊手機,宋亦霖啞聲:“喂?”

“還沒起呢?”薄酩聽見她嗓音,輕笑,“寶貝兒,該下鄉了,趕緊的。”

——新校區在北郊,附近人跡罕至,更別提商圈廣場,因此一中學子們親切稱其為“下鄉入村”。

宋亦霖睡眼惺忪,正要應話,就聽見路予淇的聲音:“梁澤川你老實點,別碰我東西!”

她懵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情況。

“不就看了下你桌子……”梁澤川道,“錯了錯了,疼!”

“你倆搬個家可夠鬧騰的。”薄酩意有所指。

“還不是她行李太多,我媽讓我來幫忙?”梁澤川說,“祖宗,衣服都兩箱了,你拿校服當擺設啊?”

人聲太熱鬧,宋亦霖初醒,腦袋還昏沉,就聽耳畔倏然傳來一道男聲——

“她又睡了?”

低沉朗潤,是謝逐的嗓音。

宋亦霖倏然清醒,這才挪開手機,見屏幕赫然是微信的群通話頁面,五人在線。

也不知什麽時候拉的群,她尴尬坐起身,道:“沒,我已經起了。”

可惜忘記清嗓,聲線還摻帶些許困頓,顯而易見是剛醒。

謝逐輕哂,倒沒說什麽。

說多錯多,宋亦霖索性閉嘴。她翻身下床,通話沒挂,花十來分鐘收拾利索,邊紮頭發邊聽他們閑聊,似乎都還沒出門。

“怎麽想起來打電話了?”她問。

“你不是租房嘛,我跟薄酩想着幫你搬行李。”路予淇道,“結果你居然還沒醒。”

宋亦霖咳了聲,解釋賴床原因:“我昨天就把東西放過去了,中午放學回去收拾就好。”

“那成。”薄酩語氣輕快,“我馬上出門,一起去?”

路予淇應得爽利:“行啊,我沒東西帶,給梁澤川就OK。”

“敢情我就一工具人?”梁澤川不忿。

“你吃我的住我的,房租都沒收,搬趟行李有問題?”她反問。

梁澤川瞬間偃旗息鼓:“沒問題。”

“富婆跟她的小白臉。”聽完二人對話,薄酩懶散定義道,“謝逐,要不開車接應下你兄弟?”

“我會騎車,不會開車。”謝逐漫不經意地回。

言下之意,叫他自己解決。

梁澤川:“……行,老子打車。”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薄酩只說:“那沒問題了,出發。”

宋亦霖聽他們插科打诨,嘴角也不自覺帶了笑,問:“好,怎麽去?”

“我騎——不對,沒法帶兩個人。”她輕啧,“共享電驢吧。霖霖,來發個定位,我跟予淇去接你。”

宋亦霖應聲,點開群聊界面,丢了個定位過去。

挂斷通話後,不多久,薄酩便從微信d她,宋亦霖拎包出門,三兩步邁下樓梯。

陣雨将歇,朝陽初升的時候,日光落了滿地,像鋪着層碎金。

樹影婆娑堆疊,随風晃進她眼底,宋亦霖擡頭望,見二人遙遙候在門口,路予淇笑着朝她招手。

“霖霖,這裏!”她喚。

宋亦霖于是想,其實陽光也沒有那麽刺眼。

她擡腳走近,卻怎麽都覺得慢,最後幹脆跑了起來,深藍校服被風揚起,衣擺獵獵。

踏過滿地敞亮的光,她像任何一個平凡的高中生,笑着奔向朋友身旁——

“來了!”

騎車比坐車快些,但從市區到北郊,還是用了近半小時。

校門口人潮洶湧,都是開車前來的學生家長,拎着大包小包,往學校宿舍樓搬行李。

原本空曠寬敞的街道異軍突起,深藍校服填滿視野,占據學校內外,堵得馬路水洩不通。

好在這是郊區,工作日也沒多少車輛,因此并沒喧嚷聒噪的鳴笛聲,三人将車停靠在路邊,刷卡入校。

新校區的确修得大,雖然航拍圖早就不知看過多少,但親眼所見,還是覺得設施優越到誇張。

“……一中是不是又背着我們收高價生了?”路予淇打量周遭,見又是亭臺造景,又是高樓天橋,不禁懷疑道。

“政府撥款。”薄酩道,但也覺得意料之外,“這回學校真得欠政府不少錢了。”

閑話少說,路予淇給梁澤川打去電話,問他那邊進度如何,得知剛到門口,于是打算去接應下。

薄酩閑來無事,本想陪宋亦霖逛逛,結果被路過的李曜逮住,拎去審問競賽備賽的情況。

薄酩頭都大了,但公開賽在即,也不好推辭,只好對宋亦霖抱歉:“要不等等路予淇?”

“不用。”她好笑,“還能迷路不成,我就去音樂樓轉轉,你忙你的。”

“那行吧,我用不了太久,待會來找你。”

說着,薄酩朝她揮手作別,随李曜往教學樓方向去,邊走邊催,還抱怨他占用自己的休息時間。

李曜給她氣得臉綠,遙遙甩開兩步,眼不見心不煩。

收回目光,宋亦霖看了眼周遭奔忙談笑的學生,也離開這裏。

新校區綠化做的很好,甚至栽了片銀杏林,音樂樓就坐落其中。

随着地段漸偏,人煙也稀少起來,大多學生都還沒往這逛,她來到時,見樓前擺着架鋼琴,似乎是公用。

宋亦霖本來只想閑逛,但見了琴,就有些舍不得離開。

遲疑片刻,她環顧四周,确認沒人在場後,才走近坐到琴前,掀起琴蓋。

八十八鍵,兩全一半,指腹摩挲過鍵皮,熟悉至極的觸感。

黑白琴鍵鋪蓋在掌下,被日光映得瑩亮,她落座少頃,還是将指尖壓下,輕靈前奏漸漸響起。

琴音溫柔,風也缱绻,音符悄然間拂散,繞滿林間。

她坐在光裏,安靜彈完一支曲子。

曲畢,等到餘音散盡,宋亦霖才眼簾低垂,撫過琴鍵,将蓋子輕緩扣合。

她演奏時向來是沉浸式,現在抽離而出,才後知後覺有道視線落在身上,像有實質。

微微怔住,宋亦霖循着感覺望去。

漆黑琴身鋪滿斑駁的樹影,風一掠,碎陽散落,枝葉窸窣,滿目銀杏翻湧,将眼底也浸染成琥珀。

幾步之外,少年散漫倚在樹蔭,清亮日光搭在他發梢,映着他眉目輪廓,疏懶矜傲。

四目相對間,他略一眯眸,不疾不徐地直起身,邁步向她而來。

宋亦霖望着他走近,問:“來多久了?”

“彈到一半的時候。”

他道,目光循過琴架,沒見五線譜,看來是即興演奏,“什麽曲子?”

“德彪西的《Clair De Lune》。”宋亦霖聽話回答,又想起對方非專業,補充,“也叫《月光》。”

謝逐聞言颔首,卻不只是随口一問,道:“彈得很好。”

太久沒在人前演奏過,雖然不是自己的專業,宋亦霖也難免緊張,這會兒聽對方毫不吝啬的稱贊,她不禁微愣。

“……湊合吧。”輕咳一聲,她不在意似的,“我很久沒正經練過了,退步不少。”

話這麽說着,眼裏卻有清淺笑意。

小孩兒似的,誇一句就開心。謝逐眉峰稍擡,也沒點破。

“你是民樂專業。”他說。

“嗯,但音樂生還要學小三門。”明白他言下之意,宋亦霖解釋道,“這些都需要鋼琴,練多也就會了,我是特意自己學過。”

談及這些時,她眼底落了光,生動且清亮,難得熱忱。

謝逐望着她,淡聲:“你很喜歡音樂。”

像問句,卻又很篤定。

聞言,宋亦霖頓住,沒有立刻回話。

——她開不了口。

一句承認而已,她也覺得艱澀,就好像不夠格,自己都感到羞恥。

人生正當時,最難啓齒的竟是理想。

而她沒出聲,謝逐就始終站在那,不催促也不離開,垂眸看她,像耐心等她一個答案。

許久,宋亦霖才嘆了口氣,低聲:“是。”

“——我很喜歡音樂。”

這句話她曾經宣之于口無數遍,也有過好時候,在熱愛的領域發光發亮,苦累都覺得值得。

不像現在,熱忱蒙了灰,就算擦幹淨,也只夠茍延殘喘。

宋亦霖斂目,不想再提及更多,剛起身,就聽謝逐漫不經意地道:“也挺有天賦。”

聞言,她不禁笑了,“你今天怎麽總誇我。”

“實話實說。”他淡聲。

話音剛落,手機輕微響動,他掃了眼,簡短撂給她二字:“走了。”

宋亦霖将琴凳推回原處,“他們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謝逐收起手機,目光循過她發梢,微作停滞。

不明就裏,宋亦霖正想問,就見他走近兩步。少年獨有的清冽氣息近在咫尺,她往後避,卻抵在琴前,退無可退。

側臉發絲被輕攏,她閉了閉眼,是觸之即分的溫熱。

下一瞬,視野晃進一小片銀杏。

謝逐神色疏懶,見她看清楚,便将落葉随意丢給她。

宋亦霖撚住,怔愣半秒,看他已經徑自走出段距離,才忙不疊把葉子放在琴蓋,快步跟上。

“——學長?”

身旁女孩疑惑出聲,嚴成遠堪堪回神,對她笑了笑:“怎麽?”

他身形筆挺,校服穿得妥帖規整,眉目溫文俊逸,戴着無框眼鏡。鏡片之下,狹長眼尾低垂,噙着笑。

早有聽說嚴成遠高嶺之花的名聲,對視間,少女禁不住有些臉熱。

“沒、沒什麽。”她道,“部門安排沒問題的話,我就發群通知他們啦?”

嚴成遠溫聲應好,又道:“辛苦你了。”

她擺手,“應該的,學長你才是辛苦,剛搬新校區,很多事都要重新安排。”

嚴成遠未置可否,只拈起鋼琴上那片銀杏,指端輕轉了轉,似乎若有所思。

女孩沒忍住好奇,問:“學長,你剛才在看什麽呢?”

“沒什麽。”他輕笑,微擡下颚,示意遠處兩抹身影,“那個男生挺眼熟的。”

她順勢望去,端詳少頃,面色稍顯驚訝:“那不是謝逐嗎?”

“跟我一個年級,在十六班。”她說着,又狐疑道,“但我朋友說他難追得很……怎麽身邊還有個女孩子?”

稀松收回目光,嚴成遠指腹用力,那枚銀杏不堪重負,斷作兩半。

“是嗎。”他低聲。

【1V1高亮】嚴成遠是個壞種兼孬種,人品很low,全文無男二。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江江 20瓶;X.

3瓶;念念夕、annzu 2瓶;特快第一鹹魚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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