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喪喜
第15章 喪喜
尚澤的鄰居叫老宋,住他對門,精神有問題,但人不壞,就是愛瞎聊。
尚澤出門後雲株沒了能說話的人,覺得很無聊,一開始自己在院子裏玩,但總想着尚澤什麽時候能回來,雲株玩一會,就跑到大門口看有沒有尚澤的身影。雲株在大門口探頭探腦的,街上除了行人和幾只路過的小狗再看不到別的了,視線一轉,雲株就看到對面有個老頭坐在木凳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還對他招了招手:“尚澤媳婦。”
雲株沒想理他,因為他對這個村子裏除尚澤以外的所有人印象都不好,雲株沒說話,看了那老頭一眼就回去了。半刻鐘後雲株又來到大門口,那個老頭還在,不待雲株說話,老宋自己搬着木凳來到尚澤家門前坐下,一副要與雲株唠嗑的架勢,他笑眯眯的,又呈現出一種他什麽都知道的高深,問雲株:“你是怎麽被尚澤搶過來的?”
雲株那雙大眼睛轉了轉,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說起謊話張嘴就來,他佯裝着垂下眼,看上去好似在沮喪:“俺家裏人都對俺不好,天不亮俺就得起來給他們做飯,俺還得喂豬,喂羊,等到俺吃飯了就只剩下饅頭和菜湯。”
“俺還得給全家洗衣服,跑兩個山頭去擔水,他們不讓俺上學,後來俺進了廠子上班,他們又把俺掙的錢全拿走,說是要給家裏的弟弟娶媳婦用。”說着,雲株還十分配合地抽了抽鼻子,就好像說到傷心處,忍不住要哭。
“後來家裏不想要俺了,他們要俺嫁人,嫁的是鄰村的一個傻子,俺不想嫁傻子,趁着半夜跑了,路上遇到了尚澤,不是尚澤搶走了俺,是俺自己要跟着尚澤回來。”
說着,雲株抿唇帶起一個羞澀的笑容:“俺願意跟着尚澤過日子的。”
雲株心道聽到了吧以後不許再亂編排尚澤!正洋洋自得自己的演技,就看到老宋突然一臉神秘地說:“和尚澤過日子得命大,這小子命太硬,已經克死倆媳婦了,他爹娘也是他克死的,是個煞星,村裏人啊,根本不敢把閨女嫁給他。”
老宋說了很多,但雲株抓住的關鍵點是尚澤已經有過兩個媳婦了,他總覺得老宋是在騙他,雲株狐疑道:“兩個媳婦?真的?”
老宋點了點頭,面帶誇張地說:“兩個媳婦都死得很慘,你想想,尚澤才多大,他娶的媳婦也還年輕,都死了,頭一個沒過門之前看着還好好的,嫁給尚澤才一年多就病死了。”
“另一個,”老宋神神叨叨地哼一聲,“另一個你猜怎麽,淹死的!他爹也是被淹死的!”
“那個池子以前可沒聽說過能淹死人,結果他媳婦他爹掉進去,”老宋一拍手,“都沒了!”
“還有一件事,更玄乎,村裏幾個男人在礦場上班,尚澤也是,前不久礦場裏出事,塌了,聽他們說本來那天該尚澤當班的,結果好巧不巧,有個人和尚澤換班,尚澤這就躲過一劫,你說說,這小子命得多硬啊。”
老宋一臉勸誡,語重心長道:“尚澤就是個天生的煞星!命裏能絕了所有和他親的人!”
雲株聽着聽着就不樂意了,這個老頭從開始就一直在說尚澤的壞話,什麽克死人什麽煞星的,尚澤才不是啊,尚澤對他那麽好,如果真像這個老頭說的,那他和尚澤待了這麽長的時間,怎麽一點事都沒有?雲株不想聽這人胡說八道,說尚澤的壞話,村裏人那麽對待尚澤,就是因為這幫人總在背後說他,雲株憤憤不平地争辯:“你瞎說!尚澤才不是!”
老宋拍腿大笑:“哎呀!急了急了!我就說!尚澤煞星!啊哈哈尚澤煞星!”
雲株氣急:“你不許說尚澤!”
老宋精神有問題,就是個老小孩,看雲株越生氣越要逗他,雲株讓他閉嘴他偏不要,最後雲株氣的不行,說也說不過了,一怒之下撲上去就和老宋打了起來。
尚澤到的時候就看到雲株正和老宋扭打在地,但沒下狠手,就是兩人倒在地上衣服上沾了層土,大概這事在村裏實在是稀奇,周圍不少看熱鬧的人。
尚澤走上前拎着雲株的後頸把兩人拉開,雲株倔脾氣上來,踢着腿還要上去打,尚澤臉黑的不行,扛起雲株鎖門回家,回到屋裏把雲株放下,尚澤沉着臉:“你多大了?和老頭打架?你害不害臊?”
尚澤的語氣冷冰冰的,聽上去很兇,雲株覺得他被教訓了,心想他是因為尚澤才打的,尚澤竟然還罵他,于是心裏更不服氣。
看雲株梗着脖子瞪他,一副不認錯的模樣,尚澤責問道:“你不知錯?你還瞪我?”
打架時雲株都沒哭,這會被尚澤冷漠地訓斥,雲株突然覺得很委屈,實在是氣不過,大聲喊着:“是那個老頭先說你壞話我才打他的!!”
雲株氣的跺腳,喊完就推開尚澤跑回房間,還把門鎖上了。
尚澤站在原地,雲株滿是怒意的話語回蕩在他的耳邊,确實雲株不是個張揚的性子,來他家那麽長時間都沒有惹事,尚澤心想估計又是村裏人跟雲株說閑話了。雖然剛訓完雲株,但尚澤對他根本沒脾氣。尚澤來到雲株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雲株不給他開門,尚澤便站在門外,低聲道:“任他們說去,你生什麽氣。”
‘咔噠’一聲,門開了,露出一雙含着淚的眼睛,雲株的聲音帶着些哽咽,他上前很用力地抱住尚澤,說:“你才不是煞星。”
尚澤沉默半晌,擡手安撫地摸了摸雲株的頭,卻道:“可能我真的是。”
聞言雲株抱的更緊,沉默無聲卻倔強地搖頭,想要否認尚澤的話。
此刻尚澤從心底泛上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村裏人說他是煞星,晦氣,喪家犬,這些他本已經不在意,也做到了置之不理,可在雲株因為這些他早已習慣的閑言碎語據理力争時,他麻木而漠然的心又出現了鮮活的跳動,為他注入了可以謂之欣喜的情緒,這種感覺陌生的幾乎讓他遲鈍。
雲株抱他抱的很緊,他們的體溫在傳遞,尚澤低下頭,可以看到雲株的發頂,他的頭發一如看上去那般柔軟,附帶着淺淺的香味蹭在他的下巴,這一刻的尚澤抛棄了固有的沉默和冷漠,在面對着對他敞開懷抱的雲株開始嘗試傾訴:“我娘生下我不到兩年就死了,我爹一個人把我帶大。”
“我爹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看我娶妻,生子,成家。所以面對結婚我沒有說過一個不字,為了滿足我爹的願望。”
“結婚之後在我以為我爹的願望就這麽輕而易舉實現時,那個女人死了,不是我克死,那個女人嫁過來之前就有病,我爹被人騙了。”
“後來我爹又忙着給我張羅媳婦,這次我爹留了心眼,人也沒病,我和她就結婚了。可是到了冬天,她去湖邊洗衣服的時候掉了下去,我爹為了救她也跳進去了,兩個人都沒能上來。”
說到這裏,尚澤突然擡手同樣抱住雲株,低下頭埋在雲株頸間深吸一口氣之後,才緩緩道:“那天晚上我下班回來,剛進村子就沖過來一群人,跟我說我爹我媳婦淹死了,當時我耳邊特別吵,過了很久我才聽清楚,他們又說自己站在岸上多麽多麽着急,描述的簡直繪聲繪色。”
“他們的表情,和他們平時談論誰家雞又下蛋了,誰家狗被藥死了一模一樣。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就問了句有人救他們了嗎?遞個樹枝也好,我尚澤跪下磕頭謝他。”
尚澤的語氣突然轉變為一種幽深的冷漠,甚至在話音的末尾還能聽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他們本來七嘴八舌地說着,在我問完後突然就安靜了,沒有一個人說話。”
“那麽多人都看見了,卻沒有一個人去救他們。”
雲株都不敢想象,這樣的沉默對于那時的尚澤來說該是多麽恐慌和無望。
雲株身體微微後撤揚起臉看着尚澤,想安慰他卻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語,尚澤的眼睛中流露出諷刺:“最可笑的是他們把所有的原因都歸結于我,是因為我煞星,我克死了全家。”
“我爹的喪事後村裏又是之前的樣子,他們該吃飯吃飯,該說笑說笑,該怎麽活還是怎麽活,只不過是村裏多了一個克死全家煞星的笑談,對他們不會有任何影響。”
雲株急忙反駁:“你才不是煞星!以後誰再說你,我就打誰!”
看着雲株因為他的事極其憤怒的模樣,雲株生動鮮活的表情将他的郁結沖走,尚澤發現他的心裏減少了很多的悲傷和怨恨,此刻也有了心思故意逗雲株:“老頭也打?”
雲株堅定道:“老頭也打!”
尚澤沒忍住笑了,配合着他小麥色的皮膚,笑起來看上去還有些陽光,那雙眼睛因為笑意淺淺眯起,将他周身的冰冷解凍,在笑着看雲株時目光更顯專注。
雲株嘴角也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踮起腳捧住尚澤的臉,說:“尚澤,你終于笑了,真好看。”
尚澤和雲株對視着,心裏有一種令他感到陌生,但非常強烈的情緒在翻湧,他從沒感受過,只知道漣漪的盡頭是雲株,湧流的情緒随着雲株的盈盈笑意層層堆疊,在一瞬間劇烈的沖擊讓他想要逃避,他的心裏在瀕臨危境地顫動,可目光卻無法移開,雲株笑起來很漂亮,雖然他穿着粗糙的衣衫,頭發也被剪得殘缺不齊,可他還是明亮美好,與村裏的枯槁,萎靡,怪亂全都格格不入。
一直以來被尚澤忽略的念頭又一次清晰浮現——雲株是不屬于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