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活埋
第20章 活埋
尚澤和雲株走在出村的路上,突然前方一陣争吵聲傳來,迎面那婦女約莫三十多歲,高顴骨,薄嘴唇,眉頭揚起,一臉的氣勢洶洶,因為說話聲音很大,再加上跋扈的腔調,一時間聽上去尖銳刺耳,她風風火火地走着,身旁還有幾人跟在她身側:“你先別着急!”
那婦女兩眼一瞪:“我能不着急?我把她養大,給她吃喝,供她上學,這沒良心的可倒好,屁都不放一個就給我跑了?!”
“我讓她嫁人!我是害她呢嗎?”婦女一拍大腿,在街上就開始哭嚎,“我怎麽這麽命苦啊!別人家姑娘長大了知道替家裏分憂,怎麽我就碰上個冤家!早知道就不該讓她上學,讀了幾本破書翅膀倒硬了!”
雲株忍不住好奇,拉着尚澤的袖子小聲問:“尚澤,那個大嬸怎麽了啊?我之前也見到她了,一直在哭。”
尚澤說:“那家人是在找他們的女兒,聽說是跑了。”
雲株問:“為什麽要跑啊?”
尚澤搖頭:“我也不知道。”
兩人從哄鬧的人群旁走過,尚澤聽到有個人在勸着:“嫂子,你可不能把自己氣壞了,妍妍離家還沒幾天,跑不遠,你啊趕緊回家拿上妍妍的照片,去縣城派出所報案,就說家裏的姑娘失蹤了,警察就會幫你找的。”
王翠芳一把抓住這人的手:“真的?真能幫我找?”
“真的,但是你可千萬別說是妍妍自己跑的,一定要說是無緣無故失蹤了。”
“好!好!”王翠芳抹抹眼淚,從地上站起,“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警察、報案、回家。
這段于他們本不相幹的對話卻無意間在尚澤心間留下一道烙印,一直以來被他刻意忽略的問題随之浮上——雲株終究是要回家的,他只是暫時失憶,他不可能在這個村子裏留一輩子,也許雲株的家人也正在焦急地尋找着他。尚澤心裏清楚,他不會留住雲株,他不能把雲株困在本不屬于他的世界裏。而在面對現實理智的另一半,是連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不舍。
尚澤怔怔地望着遠方。
雲株不過短暫地出現了一段時間,卻已經在他貧瘠的土地上留下期望與生機。只是尚澤如何不舍都不能被雲株知道,如果沒有意外,他與雲株到死都不會相識,人固然是自私的,他完全可以趁着雲株沒有恢複記憶之前再多與他相處一段時間,但尚澤的自私更多偏向于雲株可以回到本屬于他的世界。
“尚澤?尚澤?”
尚澤聽到聲音回神,面前雲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麽了?”
尚澤收回視線,平靜道:“沒什麽。”
只是他該放雲株走了。
第二天早上雲株吃完飯後被尚澤叫了過去,雲株來到尚澤的房間,看到他指着床上疊的很整齊的衣服說:“換上你的衣服。”
雲株平時穿的都是尚澤的衣服,那套他失憶前穿的衣服一直被放起來,雲株都快要忘記它們的存在,突然間被尚澤命令換上,雲株覺得奇怪:“為什麽啊?”
尚澤說:“要帶你出門。”
“真的嗎?”雲株眸中驚喜,“去哪裏啊?”
尚澤只說讓雲株快些換好衣服。
要出門對于雲株來說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雲株卻莫名覺得今天的尚澤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雖然他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但雲株能感覺到尚澤好像在失落。
可是為什麽要失落?
雲株不明白,他乖乖走過去拿起衣服,眼睛一瞥,面上無辜地指着黑色的內褲問:“這個也要穿嗎?”
“可是你說過這個穿起來會不舒服。”
尚澤默了默,說:“不用了。”
“哦……”雲株點點頭,換上了襯衣、長褲,這些衣服穿着果然很舒服,柔軟地貼合着皮膚,一點都沒有粗粝的摩擦感,但雲株不覺惬意,反而內心有着惴惴不安的恐慌,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在等着他。
看雲株穿好衣服,尚澤沉默不語地蹲下,握住雲株的腳踝動作很輕地為他穿上擦得幹淨的皮鞋,雲株盯着尚澤的側臉,試探着問:“尚澤,我們要去幹嘛?”
尚澤沒有回答,穿好鞋之後他又起身,拿來一個書包,站在門口,說:“走吧。”
雲株走出去,尚澤已經在門口騎着摩托車等他。原來尚澤家裏還有摩托車,只是雲株心裏無端的不安壓過了他的新鮮勁,雲株緩慢地爬上後座,抱住尚澤的腰,又問了句:“尚澤,我們要去哪?”
回答他的是摩托車發動的轟鳴聲。
雲株抱着尚澤的腰坐在後面,臉頰貼着尚澤寬厚的後背,看着尚澤騎車帶他出了村,出村之後雲株就不認路了,外面遼闊的世界對他來說都是陌生,他熟悉的只有村裏通往尚澤家單調的路。
一路上雲株眨着眼睛不出聲地觀察,尚澤帶着他往人越來越多的地方行駛,他們從狹窄崎岖的土路來到寬闊平坦的大馬路上,紅綠燈接連不斷地閃爍,這是一個與村子完全相反的繁華的城市,雲株卻泛上一種他并不陌生的感覺。
尚澤騎着摩托車帶着雲株來到了縣城,這裏相比村子來說就繁華了許多,有鱗次栉比的高樓,排排林立的商鋪,就連衣服上的色彩都比村子裏的鮮豔。摩托車在一家超市前停下,尚澤停好車,牽着雲株走進超市。
失憶後的雲株都是在村裏的小賣部裏買東西,村裏的種類比較匮乏,沒什麽可供挑選的餘地,此刻來到縣城裏的大超市,貨架多的他都數不清,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包裝令他眼花缭亂,雲株看着尚澤面帶驚喜地問:“尚澤,原來你帶我來買東西啊。”
意識到尚澤只是來帶他逛超市,雲株心裏隐隐的不安也悄然消散。
“嗯,”尚澤說,“挑你喜歡的。”
雲株問:“什麽都可以嗎?”
“什麽都可以。”
雲株歡快地穿梭在超市的貨架之間,尚澤無聲跟在雲株身後,想要把雲株最後給他的笑容和聲音留住。
尚澤本以為雲株會買很多東西,但他只要了巧克力和幾包糖,尚澤又來到貨架前,拿了很多的餅幹,面包,火腿之類可以飽腹的食物,還有薯片和數不清有多少包的QQ糖。
結完賬出來,兩人站在摩托車前,雲株仰起頭問:“尚澤,我們要回家了嗎?”
尚澤沒有回答,低下頭動作很慢地把這些零食放進他帶來的書包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慢。全都裝好之後尚澤拉好拉鏈,騎上摩托,等雲株上來之後發動車,帶着雲株來到了縣城派出所門前。
雲株下車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建築,再聯想到出門前尚澤反常的情緒,雲株突然明白了什麽。
尚澤拿着書包讓雲株伸胳膊背好,叮囑他:“餓了就拿出來吃。”
出門前的那份不安現在于雲株心中越來越強烈地發酵,他紅了眼眶,卻不說話,只略帶委屈地看着尚澤。可是他也不明白,他本就是個被尚澤收留的人,為什麽現在會生出被尚澤抛棄的心情。
尚澤又告訴雲株:“書包裏還有幾百塊錢,吃的不夠了就去買,記得要收好。買完東西就回派出所,不要亂跑。”他怕雲株拿着錢,又自己一個人,被人欺負了。
尚澤指着派出所的大門,輕聲說:“待會走進去就跟警察說你迷路了,不知道怎麽回家,讓他們幫忙找到你的家人。”
“不要跟警察說你在村子裏的事,也不要提起我,記住了嗎?”
雲株皺着眉,看臉上的表情好像很為難:“尚澤,你說慢點,我記不住。”
這次尚澤沒有再責怪雲株的笨拙,反而耐心地重複了很多遍,直到雲株可以模棱兩可地學下來。
那份不安也終于轉變為一個清晰的事實逼雲株去面對——他要離開尚澤了。
雲株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一點點的不情願,還有一些不舍,又有尚澤要送走他的無力的委屈,可這次他不能再任性了,尚澤收留了他那麽久,他應該謹記這份恩情,然後別再打擾尚澤的生活。
兩人無言對望許久,尚澤攬着雲株的肩膀将他往門前送,說:“去吧。”
雲株看着尚澤,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又想不到借口不聽從尚澤的指令,腳步猶豫不決地邁開。
尚澤看着雲株一步三回頭地緩慢走進派出所大門,終于放下心。今天是個晴天,派出所門前的陽光很是溫暖和煦,風吹拂過也不凜冽,實在不像個離別的日子,尚澤在令他快要窒息的後悔裏一刻不敢多待,沉默地騎上摩托車離開。
從村子到縣城也不過就四十分鐘,尚澤回到家卻花了兩個多小時。進到院裏停好車,尚澤擡眼間就看到了晾曬着的雲株穿過的衣服,以後不會再有人嘴上嫌棄他的衣服醜還樂此不疲地要穿了;屋裏雲株經常戴的那頂帽子還在沙發上,這次出門沒有戴,不知道雲株會不會因為被剪了頭發而埋怨他;桌上放着一個缺了口的碗,是被雲株笨手笨腳摔了之後留下的,之後雲株就因為這個記號只用這只碗。
尚澤站在他從小到大生活的房子裏,這座房子遍布雲株的痕跡之後突然令他感到恐慌,因為他只要一看到就會控制不住地想念那個已經脫離他世界的人,雲株走了,但是他還被困在這裏。
尚澤收不住自己的腳步,自虐一般來到雲株的房間,上次出去玩撿回來的松果殼,被雲株做成小裝飾品挂在了床頭的牆壁上。雲株不會收拾,床上總是亂糟糟的,而現在尚澤卻不敢去觸碰,因為這些全都是雲株存留過的痕跡。房間裏還有着雲株的氣味,尚澤在思考該怎麽才能封存,讓他在無比想念雲株時過來汲取,只是不知道夠不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