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羅浮舊事

羅浮舊事

“六脈虛浮,筋骨孱弱……先天壽數便已折損大半。大約未降生前就遭遇不幸,不太像藥物造成,考慮到您所說的情況,或許是母體在孕期經受過豐饒孽物戕害……”

平和溫良的話音斷斷續續,朱櫻從黒翳中清醒過來就立刻停止。張開眼睛她先看到白珩毛茸茸的耳朵,緊接着是坐在白珩身側的鏡流,少女轉着眼睛找了一圈,沒找到景元。

不能說失望吧,心裏多少有些酸澀的空洞感。

丹士長靈問站在病床另一側,垂着眼睛溫聲詢問:“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白珩抱着被子角探頭去看朱櫻的臉色:“櫻寶,你快吓死我了,我開星槎差點撞飛天舶司司舵時都沒這回害怕!你看你看!尾巴毛都炸了!”

大白狐貍的蓬松尾巴輕易不肯給人碰,為了哄孩子白珩也是拼了。

“怎麽治?”

鏡流臉上的表情一向不怎麽豐富,但是為了探望養女她把徒弟景元都抵給将軍騰骁打工了,不能說不上心。

這孩子打小身體不好她是知曉的,卻沒想到她如此年幼情況便已嚴重到這般地步。

靈問彎起嘴角只笑不說話,不在病人面前讨論她的病情。倒是朱櫻撐着胳膊向上挪挪,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狼狽:“我挺好的,師父。大約前幾天吹了點涼風,養養就好,無需挂懷。”

鏡流宛如月華白練般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朱櫻慌忙擡手理了下散亂的鬓發,只露出眼睛軟綿綿道:“您看我這都已經沒什麽大礙了,真的沒事。”

“我的寶兒,你就不能哭一哭鬧一鬧的麽?”

白珩忍不住把朱櫻攬在懷裏揉搓,要不是收到丹鼎司司鼎的病危通知她和靜流哪裏能這麽快趕回來!

這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足足昏迷了半個多月。

“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不吵你。”鏡流看了靈問一眼,後者合眼微微颔首,率先走向室外:“剛好我這裏需要劍首大人幫忙注意一些域外珍奇,不如出去說。”

把白珩留下陪着朱櫻,鏡流跟随靈問來到外面。關上病房門,丹士長站定後壓低聲音道:“別讓孩子再受罪了,這三五年索性随她去吧。剩下日子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高高興興的比再好的藥都有用。短生種的生死與長生種不同,她這個樣子又不必入十王司,旁人也別表現得太明顯。”

這就是藥石罔醫的意思,丹士長都覺得已經沒必要再開藥了。

類似的話鏡流也不是頭一次聽到,唯一的好消息是随着時間流逝朱櫻不會忘記她,就算走到最後一程,那孩子對世界仍舊熱愛眷戀而非充滿恨意。

“要是當初能早點趕到那個星球就好了。”她低不可聞的嘆息。鏡流何時曾像此刻這般過?長生種的壽命再長,十幾年養育也養出感情了,何況朱櫻是個再乖巧可愛不過、一點也沒讓她操過心的孩子。

靈問遲疑片刻,藏在鏡片後的眸子注意着鏡流的一舉一動:“或許還有一種辦法……也不是不行,以您的功績提出要求,将軍未必會拒絕。”

他說的正是那張丹方,讓仙舟最終成為“仙舟”的秘密。

鏡流站在原地不做聲,等白珩蹑手蹑腳從病房出來便告辭離去,到底沒有點頭同意或是搖頭推拒。

晚間朱櫻再次醒來,床邊便只剩下丹士長靈問一人。她有些訝異,想不太明白這位素昧平生的持明為何對自己格外關照。靈問早已聽出病人氣息有變,念及年輕姑娘臉皮薄,硬是假裝看書等到她穩定下來才含笑擡頭:“已經沒什麽事了,明天或可正常與其他醫助同去物料室上工。我這裏有些提神的糖丸,嗯,就是糖丸。你拿去用吧,就是別一次吃太多,每日三五粒即可,多了怕壞牙。”

他遞給朱櫻一管藥丸,金燦燦黃澄澄的裹在透明膠質囊腔內,仿佛一粒又一粒縮小的太陽。

“謝謝您,請問……我還能活多久?努力一下,可有三年?”

她又不是不通醫術,自家還剩多少壽數心裏自然有數。

——那甚至不能稱之為“病情”,嚴格來說她從未生過病,只是自然的逐漸衰弱,就像樹到了冬天就要落葉子那樣,命該如此罷了。

靈問笑而不語。

朱櫻接過藥丸舉到眼前隔着看向光源,膠質邊緣暈開一層金色光圈,內裏的油狀藥劑仿佛活着會游動一般。

“真漂亮啊……”她輕聲贊美着這份傑作,靈問“噗嗤”一聲笑出來:“小巧而已,你可以學着試試,相信我,這并不難。至于你的問題,何不自己想些辦法?丹室這邊的書司同樣對工作人員完全開放,以你的能力,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答案。”

他遞過一杯溫水盯着朱櫻取出丸“糖粒”服下,鏡片後的視線專注而熱烈。

朱櫻用溫水送下藥丸後等了一會兒,一股暖洋洋的熱氣從腹內氤氲而出,常年濕冷的指尖也跟着溫暖起來。少女霜雪般白皙的兩頰浮現出淡淡粉紅色,整個人就像是被畫師用精湛技藝重新細細填上豔色的畫卷,眉間氣色格外生動。

太漂亮了,即便軀殼衰頹,潛藏在血肉中的生機依舊蓬勃有力。

靈問滿意的收回視線,語氣裏更多添了幾分親近之意:“看來有效,我這招牌算是立住了。”

他起身告辭,倒也不拒絕朱櫻坐起來送客,交代幾句休養的注意事項後便開門離去。

“櫻寶你回來啦!”轉天碧梧驚喜的在物料室看到朱櫻,忍不住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直蹭。藥房調來的剩下三位醫助緊跟着湊上來,看到朱櫻氣色紅潤,紛紛賀喜她終于痊愈。

“還是丹士這邊有辦法,一下子就好轉了。早知道該早點把你送過來的,也省得白遭那麽多洋罪。”

物料室的原住民們都是持明,驕傲且矜持,冷冷淡淡的自己抱團,從外面調來的醫助們自然而然也成了個小團體。

看着新來的那些人聚在一處歡聲笑語,持明這邊警惕的打量着被圍在中間的女孩。

她就是“朱櫻”?飲月君親自施救的短生種……

确實是個漂亮到持明族內也罕見的美人兒,可惜……是個快死的短生種呢!

“櫻寶你總算回來,你再不回來我就要魔陰身了……”

興奮的勁頭過去後碧梧忍不住開始抱怨:“有專門的庭院作為休息室是很好啦,但丹士這邊物料的名稱與排布規律和藥房完全不一樣,我壓根就搞不明白。啊啊啊啊啊啊,找不到物料好抓狂,取錯東西更丢臉!”

這問題其實很正常,摸多了自然而然就能記住每味材料在什麽位置。至于規律麽……

朱櫻的目光停留在散開貌似各自為政的持明們身上,略一思索立即了然。

這就是對方下的戰貼吧?既然對手已經出招,不應肯定是不行的。

她抿嘴笑笑,軟綿綿的對碧梧道:“等會兒我看看,也許是什麽地方念頭不通達。”

藥櫃或是物料櫃都有其特殊的安排規律,不會随手亂放,要不然抓藥的平白耗費時間記憶,于急等着用藥的人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

學神一出手,很快就知道有沒有了。

由于朱櫻這邊關于持明一族的濾鏡早早就碎了個幹淨,她就把這幾個原住民當成藥房後室裏那些鹹魚看待。圍着物料櫃轉了幾圈少女發現本應嚴絲合縫的櫃面有幾處不太顯眼的痕跡——說實話,類似的小伎倆在藥房也發生過,金玉枝還曾抱怨說不知道那個眼瞎的随便亂放藥匣,搞得她辨認時頻頻出錯。

也就是說,持明們暗搓搓的調換了幾處藥匣的位置,這樣一來原本的規律也就被打破了。新調來的醫助本就不知道規律是什麽,對方又絕口不肯交流,面對被打亂的藥匣就算想通過觀察得出規律線索也做不到。

嗯,規律的線索沒有,幺蛾子的線索卻是有的。

那個纖細漂亮的姑娘站在藥櫃前看了一會兒,上手取出幾個藥匣換了安放的位置,問題很快得到解決。等到下晌再有人來照方子抓材料,新來的醫助們再也沒有鬧出亂子。

慢是會慢一點,畢竟人家才從醫士那邊調過來幫忙嘛,可以理解。

如此一周過去,好些來取物的丹士就都曉得原先醫士藥房那邊的短生種姑娘果然名不虛傳了。也不知她究竟如何區分記憶那成千上萬的煉丹物料,連基本丹方上的常用計量也記得一清二楚,有時反倒要提醒某些格外粗心的丹士寫錯了克重。

“櫻寶,我奶奶今天生日,媽媽要我早點回去,等會兒丹士長來了你一個人能行麽?”

臨近下班碧梧接了個玉兆,拐回頭就抱着和她搭班的朱櫻撒嬌哼哼。

物料室的工作确實比藥房要輕松,畢竟藥常有人吃,煉出來的丹方一般人沒事兒可用不上。只不過這邊上下班多了道手續,需要查驗過貴重物料是否完好才能走人。而且吧,這事兒還不能醫助們自查,必須有丹士長在場用印才成。

碧梧的祖母今年快四百歲了,在狐人裏算得上長壽老者,她要過生日,家裏大大小小自然都得去賀喜。

朱櫻看着手裏的書,安靜點頭:“嗯,好。”

反正她下班了也沒什麽別的事做。鏡流回到羅浮後基本都住在雲騎的宿舍随時待命,問都不問她要不要搬回長樂天,主打一個放任自流随她高興。白珩族內人多,只說有空了帶她去綏園玩,可惜直到現在還沒撥出空閑。

“丹士長真是個好人啊!身為持明一點架子也沒有,上次他還朝我微笑來着……嗯?你那是什麽表情?”

碧梧正在往外冒的粉色小花花幾乎被她的朋友完全隔絕在看不見的隔離罩外,朱櫻連視線都沒動過,相當不走心的敷衍:“哦。”

“你不覺得丹士長很帥嗎?”不滿于朱櫻櫻簡單的回應,碧梧抱着她的肩膀來回晃:“你倒是說句話呀!”

朱櫻很想回她一個“句話”,但是考慮到友誼的小船已經岌岌可危,她還是放下手裏的《丹鼎大成》認真思考了片刻:“有嗎?持明不都那個樣子。”

相比起冷冰冰滑溜溜的刻板印象,她果然還是更喜歡毛茸茸,至少看着就暖和。

“持明也不全都是那個樣子吧!你還記得飲月君不?就枝枝那次……送你去病房急救的那位,他就和別的持明不一樣。”

碧梧把頭靠在朱櫻肩膀上,大耳朵蹭得人癢癢的。

“飲月君?”朱櫻擡起頭避開碧梧的耳朵想了一會兒,似乎只聞其名,對其人她是真沒什麽印象——每次都奄奄一息昏着,急救的大夫長啥樣她怎麽會知道!

“他頭上有對角,和別的持明還是挺好區分的。”碧梧抖了一下,“就是表情好陰沉啊,看上去兇巴巴的。”

對此朱櫻只能回以迷茫臉:“我不知道哦,那時候我已經昏過去了,不要為難我。”

“好吧。”碧梧把頭歪到另一邊:“我還是覺得丹士長更和藹可親一些,如果他不是持明或許我會考慮一下下要不要試着追他。”

狐人性子爽利,對于情愛一事也沒什麽扭捏造作可言,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嗯,有道理。”朱櫻點頭表示同意。

持明啊,特殊的轉生機制實在是太麻煩了,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有住在丹鼎司的持明或者包含持明的夫婦鬧着給對方預定“前塵回夢針”。要麽就是因為遺産糾紛導致的醫鬧事件,多方争執不下跑來醫館抓着醫士給開禁藥。

醫士遇到這種事往往會把鍋往藥方這邊推,說什麽“可以開但是藥房肯定審不過”。沒錯,藥房是審不過,問題你醫士也不敢開這玩意兒吧!誰開了誰就得罪一群龍師,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幹嘛非要甩鍋給同僚?

“算了,這些事問你也沒用,你就是塊木頭!”碧梧松開朱櫻不再搖她,說好了朱櫻下班晚走,那她就早點上工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說來也是好笑,自那次不明不白昏倒之後,她就像是逐漸走向花期的樹木般一日比一日明豔。醉翁之意不在酒前來找她配丹方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一度能從物料室排隊排到祈龍壇大門口。明明其他醫助閑得靠在櫃臺上嗑瓜子,也沒有人過去交方子。朱櫻自覺服過藥物身體松快許多,并不介意多做點事,但架不住旁的同事壓力太大,最後終于請了丹士長來。

靈問來看過後也勸不住那些削尖腦袋想見心上人的愣頭青,只得減了朱櫻值班的天數允她無事便可帶書司的珍本回宿舍鑽研,也省得物料室每日定時擁堵之苦。此話一出,丹鼎司中哀鴻遍野,只有風暴的中心眼自己毫無知覺。

碧梧看看坐在原地喝熱水看丹方的朱櫻,忍不住搖頭。

唉……櫻寶過得這都什麽日子啊,跟幽囚獄裏的犯人有什麽區別?!

來來去去連個姓名都沒留下的楓哥表示有六個重點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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