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07

C07

“欸!欸你……”

沒料到她會突然哭,黎熄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了下,很快,他從兜裏拿出抽紙拆開遞給她。

她哭也是沒有聲音的,只是流着眼淚,嘴唇抿着。

她睜着眼睛,眼淚不停從眼眶流下來。

她什麽話都沒說,黎熄卻好像看懂了,沒有詢問原因,只是遞給她紙巾讓她自己自己擦眼淚。

蘇漣捏着紙巾擦眼淚,動作很輕柔,她連流眼淚都是靜默且漂亮的,像是一場表演,這是長期嚴苛教導規制下形成的習慣。黑白默片播放着她的動作,明明什麽聲音都沒有,她的情緒已經傳遞給了觀衆。

而站在她面前的觀衆只有一個人——黎熄。

她不像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黎熄淡淡想。

她像是只有文藝片裏才會存在的人,很懸浮,充滿了神秘和苦澀,從出現的那一刻就帶着所有被誤解的标簽。

她只能适應這些标簽生存,從不辯解,也不具有辯解的能力。

白熾燈很亮,照在兩個人身上卻沒有暖意,反倒有些煞氣。

樓道只有鬧鐘的咔噠聲,這會兒也沒人出來,黎熄靠在牆邊一邊看着她擦眼淚,一邊低着頭給賀遠朝發消息。

賀遠朝那群人不知道吃什麽長大的,精力旺盛到他都怕了。

今天又喊他出去通宵,尤其是知道了他這次考了年級第一之後,非覺得被他騙了,一定要叫他出去打一夜游戲才能一笑泯恩仇。

“你今天必須來!不然我在你家樓下喊也要把你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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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遠朝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出,壓下去了鬧鐘的聲音。

蘇漣帶着哭腔發聲:“你要走嗎?”

“沒事兒,你哭完了?”黎熄收了手機問。

蘇漣點頭,一動不動地站着。

“你還要站多久啊?”

蘇漣看向放在門角的鬧鐘,正在“嗒嗒”走着,“還有四十七分鐘。”

黎熄也看向鬧鐘,“這個鬧鐘是給你計時的?”

他還以為是要扔的垃圾,這玩意有點太吵了。但……居然還有時間限制,她這明顯不是怕回家,是罰站吧。

蘇漣點頭。

“你一共要站多長時間?”

“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從他們放學走回家到現在也才半個小時多一點。

黎熄問:“你經常這樣嗎?”

蘇漣搖頭,“沒有經常。”

“這次是因為什麽?”

“上課不專心。”

黎熄想到了,但不太敢相信,“……靠,不是吧,物理老師還給你媽告狀的?”

蘇漣點頭:“媽媽有所有老師的手機號碼。”

“……”

好慘一孩子。

“你回來就站在這兒了?”

蘇漣點頭。

“沒吃飯?”

再次點頭。

“餓不餓?”

繼續點頭。

黎熄看了眼手機,“你等等。”

他低頭給賀遠朝發消息。

【x:幫我帶個飯團,我在十三樓。】

【x:快點。】

瞬間接收到那邊數條消息,黎熄摁滅手機,繼續看向蘇漣。

“為什麽不反抗?”

蘇漣很淺地皺了下眉頭,随後是茫然的表情。

“我錯了,應該被懲罰。”

她這麽說。

“不是這樣的……”黎熄試圖解釋,“這樣的小錯誤誰都會犯,改正了就好了。”

蘇漣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邏輯鏈:“懲罰了才會長教訓,這樣我以後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

他還沒說話,電梯叮一聲打開了,賀遠朝像一支箭一樣沖到了黎熄面前。

他穿着一件黑色長袖,下身休閑褲,身高體壯,瞬間就讓原本門口還算寬松的位置變得擁擠起來。

“你小子能不能靠譜點啊!咱倆到底是誰跟誰啊!讓我這個大哥給你送飯團,你可真夠有面子子子子——”

他說到最後看見蘇漣,像是卡殼了一樣,幹巴巴笑了一聲,“草,怎麽還有其他人!”

黎熄從他手裏拿過飯團,遞給蘇漣:“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賀遠朝:“我記得你家在十五樓?”

黎熄點頭:“她家在十三樓。”

蘇漣:“謝謝你。”

她沒有像第一次見到他時拒絕,接過飯團拆開小口小口吃起來。

吃東西的動作也很優雅。

賀遠朝看得愣神,回神胳膊肘捅了捅黎熄的肚子:“這妞誰啊?”

黎熄看着蘇漣,分神回:“我同桌。”

賀遠朝滿臉興味:“挺漂亮的啊!妹子叫什麽名?”

黎熄站在他面前擋住了他,嘴上很正直:“別調戲人,她還小。”

“……”

賀遠朝暗罵一聲“操”,“不就是個同桌嗎?護得這麽緊。”

“蘇漣。”蘇漣咽下嘴裏正在咀嚼的飯團,說,“我叫蘇漣。”

“蘇漣……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我想想……”賀遠朝撓了撓頭。

雖然是同一個年級,但是并不在同一個班裏,學校少有風雲人物,即使是轉學生,也只會在剛轉過來的一兩天引起好奇心和關注,比如黎熄。很快所有人都會被快節奏的學習生活壓倒,不再去回想學校還有這樣一個人,也沒多少閑暇時間去關注。

同學之間的聯系大部分只存在本班,除非有特別關系好的同學,才會在不上課的時候跟其他班同學約一起玩或者吃飯。

“哦!我想到了!”

賀遠朝突然說。

聲音有點大,黎熄拍他的肩:“小點聲。”

“你就是那個,連續兩年都霸占年級第一的蘇漣是吧?我們班主任經常提到你!”賀遠朝一拍大腿,點着頭說,“沒想到你長這麽漂亮啊!這就叫那啥,百聞不如一見!你好你好,我叫賀遠朝,我是二十九班的,賀遠朝你知道吧?加貝賀,遠方的遠,朝陽的朝。”

“你好。”蘇漣說。

賀遠朝完了回頭看向黎熄:“所以你們倆……”

黎熄打斷:“別問那麽多。”

賀遠朝倒也聽話,真沒繼續問下去。

樓道頓時只有嗒嗒的鬧鐘聲和蘇漣拆飯團嚓嚓的紙聲。

吃完飯團,黎熄又遞給了她一張紙,“擦擦。”

蘇漣安靜擦嘴。

賀遠朝在一旁看得奇怪。

平常男女哪兒會這麽親近,但是他們倆又不會讓人覺得很暧昧,讓人誤會是男女朋友或者調情對象。

從蘇漣手裏拿過飯團的外包裝紙,黎熄團吧團吧裝兜裏,說:

“伸出手。”

蘇漣即使不解,依然聽話地伸出了手。

黎熄握上她的手指,不斷收緊,不斷收緊,力氣大到即使對面站的是賀遠朝,也會立刻一蹦三尺高,立刻抽回自己的手。

面前的人卻只是在最開始的時候手指蜷縮了一下,很快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不再動作,眼淚再次從眼眶流了下來,安靜地忍受着降臨在她身上的所有痛楚。

不喊疼,也不躲避,合理化自己的痛苦,仿佛這一切是她應該遭受的。

正常人被針紮到,第一反應是躲避。這是天生的反應,和膝跳反射同理。

而蘇漣,被針紮不會躲避,而是等着針被人拿走。

這是長期人為的訓練才能達到的效果。

“疼嗎?”

黎熄問。

蘇漣點頭,但她依舊沒動。

黎熄松開手,蘇漣的手指細長嫩白,因為他剛剛用力握緊,已經紅了一圈,看着真可憐,估計過一會兒就是一圈青紫。

賀遠朝看着都疼,罵道:“你禽獸啊!對人家女孩子下手這麽重!”

黎熄轉而看向賀遠朝:“幫我個忙?”

賀遠朝:“幹嘛?”

“手給我一下。”

“你輕點啊。”

這麽說着,賀遠朝已經把手伸了出來。

黎熄用力握緊賀遠朝的手。

“……嗷嗷嗷!草!你是來真的啊!!”

賀遠朝甩開黎熄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剛剛被捏得酸疼的手:“你是真的狗啊!”

黎熄說:“我捏你的力氣跟捏她的力氣是一樣的。”

賀遠朝動作一頓:“你說真的?”

黎熄挑眉,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

——我有必要騙你嗎?

蘇漣的眼淚還在流,她沒擦,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滴到地上。

賀遠朝張了張嘴:“所以……她剛剛為什麽不躲?”

黎熄:“她不會躲。”

“哪有人受傷不會躲啊!”賀遠朝驚呼。

“是啊。”

黎熄有些嘆息,眼神充滿了複雜。

蘇漣聽着他們兩個人說話,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們說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她确實不覺得黎熄口中的人是自己。

黎熄說:“疼就要躲開,蘇漣。”

蘇漣沉默下來,她在思考。

究竟黎熄說的才是對的,還是媽媽說的是對的?

她不知道。

從小到大她都在聽着媽媽的話,那是聖旨,是權威,是不能被抗拒的一切。

她眨了眨眼睛,緩慢,很緩慢地搖了搖頭。

“你讓我伸出手的。”

“……靠。”

賀遠朝驚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黎熄問:“是阿姨讓你罰站的嗎?”

蘇漣沉默點頭。

黎熄:“你應該對她說不,她沒有權力也不能讓你罰站。”

蘇漣說:“我被罰站是因為我做錯了事情。”

先不說她被罰站這事對賀遠朝來說的離譜程度,就說蘇漣居然一點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他就匪夷所思。

他小聲問黎熄:“幹了啥事兒啊居然要罰站,現在居然還有這種家法,我真是第一次長見識。”

黎熄:“上課不專心聽講。”

經常上課睡覺發呆就是不聽課的賀遠朝:“……真假?”

“真的。”黎熄揚下巴,“你說。”

蘇漣點頭,肯定了黎熄的話:“做錯了事情就要受到懲罰。”

“……”賀遠朝再次小聲問,“這是什麽怪胎,居然讓你發現了。”

“她一直都這樣,只不過在學校表現得比較冷淡沒人搭理也不搭理人,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黎熄說:“蘇漣,你媽媽是錯的,你是一個人,你不聽課她也不應該這麽懲罰你。”

蘇漣想了想,再次搖了搖頭。

“媽媽沒有做錯事。”

他太奇怪了。

他說的事情她不理解,媽媽是不會錯的,媽媽沒有做錯事,只是她做錯了事情才需要受到懲罰。

蘇漣再次看了一眼鬧鐘:“還有五分鐘了。”

黎熄也看向鬧鐘,“到時間你就自己回家了嗎?”

蘇漣點頭。

黎熄:“那行,我們先走了。”

賀遠朝跟上黎熄,忍不住念叨:“不,不是……就這麽走了?她這思想根本就不對啊!她到底是怎麽養成現在這種性格的?”

“我怎麽知道啊,我才認識她幾天。”

黎熄聳肩,擡手摁了電梯下行鍵,“走了,不是要去打游戲嗎?”

賀遠朝:“那就這樣?”

黎熄:“不然呢?你跟她媽叫板,以後養着她把她糾正過來?”

賀遠朝:“……”

“我哪有這能力。”

黎熄:“所以啊,還能怎麽樣?”

賀遠朝又回頭看一眼蘇漣。

白熾燈落在她頭頂的發旋上,頭發擋住了她的表情。

她垂着頭看向鬧鐘的樣子,像是一只失落的、剛剛被遺棄的、被雨淋濕的小狗。

她在等最後五分鐘過去。

賀遠朝說:“我們陪着她呗,最後五分鐘了。”

黎熄活動了一下脖子,哼笑:“原來你才是真大善人。”

“你別陰陽怪氣行不行!我就是單純,呃……看她可憐。”賀遠朝嘆了口氣,“難道你讓我帶飯團上來不是因為她可憐?”

黎熄嘴角露出一抹淺淡的笑,白熾燈暈染過他透白的皮膚,桃花眼失去了往日惹人心動的蠱人氣息,他微微昂着頭,性感凸出的喉結緩慢滾動了下。

聲音懶洋洋的,似乎還有幾分無奈和冷厭。

“我哪兒有心情可憐別人。”

只不過是同樣孤獨的衛星發射出的斷續的信號,他恰好接收到了。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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