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漸漸沉入黑夜中,那些惡毒狠話源源不斷傳入耳中。

--你啊,就是一個累贅,自你來,賀家破碎,壞事纜盡。

---你在就不跟着你母親一起去死。

--她不過就是仗着自己兄長罷了,如今二公子死了,看她還能嚣張幾時。

--玉姝兒,等着哥哥等我帶解藥回來。

五歲以前,賀玉姝還是父母安在、被家人捧在手掌心的嬌女兒。活蹦亂跳,身子骨比同齡的男兒家還強些。

幼時某年寒冬,父親在宅院外養了外室,堅持要将那女人接回府內。母親不許,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日日以淚洗面,原來爹爹往日對母親的情話誓言都是不作數的。

也應不是何奇異之事,達官貴族纨绔子弟生性放蕩者,家中嬌妻美妾不滿足,外頭外室好不逍遙自在。

大家原以為父親不是這樣的人,可……直至事實擺在眼前,衆人驚愕原本溫順的父親竟沾花惹草,可沒過多久便是淡然,認為是再過尋常的事兒了。

母親曾與自己喃喃自語,“姝兒啊,世間男子薄情,情愛之事不多多貪。否則深陷泥潭逃出難已。”

又一日,父母親在荷花池邊糾纏。父親甩袖離去,母親心灰意冷,失足墜入荷花池。她慌慌張張在岸邊大聲呼救。

自己不慎落入池中,剛要呼救,池水咽生生入口中。慢慢往下沉,昏迷時依稀感覺有什麽東西扯着自己腳踝。

再醒來,侍婢告訴自己暈過兩日。

母親已不在,天隔一方。臨去前一句是囑托賀晏好好照顧妹妹。

父親薄情……賀玉姝年紀尚小,母親去世将她擊潰,大人之間的情愛算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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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薄情爹爹不要娘親,不要我們了。

--姝兒乖,兄長在你身邊,不會不管你的。

而後兄妹兩養在二叔二嬸名下,二嬸善妒,時刻忌憚着賀玉姝,因賀玉姝出生之日,克死了她腹中胎兒。而後,府裏道她八字與賀家相克。

--兄長,我就是個怪人,胳膊上都是紅痕,恐怕至極。

--他們都胡說,玉姝兒才不是怪人,不過是誤食了東西罷了。姝兒,好生待在家中院裏,等兄長給你送藥回來。

--好。姝兒等兄長回來。

這一等,三年多至四年時間。起先賀玉姝躲在賀宅小院,而後被人生硬扯出來。

相處幾月時光,那一聲聲‘姝兒’,‘姝兒……’

好似方才有聽見了。

指尖微動,觸碰到柔軟布料,“姝兒,我這就帶你去找你兄長,馬上就到了,你在等等。”

又是等,裴雲祁你到底還要我等多久。這話哽在喉間,無力吐出。

一絲神智殘留,不對,不該是裴雲祁的聲音,這些時日在自己身邊的人是懷安。

裴雲祁、懷安。

“何處去!”

一到殷明聲急急傳來,而後,許多士兵沖入院中,個個手持兵械,肅穆嚴正以待。

侍衛從中分出一條道,闊步走出一男子,身形挺拔,面容英朗。是在西地待久的緣故,大步走來時,衣袍足下生風。

淞王被孫素煙扶起,看着魁步走來的高大男子,欣喜叫了一聲,“大将軍!”

“玉姝兒,兄長來了。”

裴雲祁懷裏人面色蔥白透明,與面前走來的人嗆了句,“人都快死了,大将軍倒是再來遲一步啊。”

賀晏一時理虧,上來擋住風口,急把人往屋裏推,“快進去,我已從那厮帳中拿出藥了。”

裴雲祁不動,冷眼漠臉,似淬滿了冰霜。

兩人氣勢逼人,滿院中沒有人敢吱一聲。

一旁的凇王往前拐裏幾步,伸臂隔在兩人中央,救人要緊啊,這兩個二傻子。難不成等人真死透了才………

話還沒說出,面前二人一下散開,動作齊齊往屋裏去。

賀晏知道淞王,自然而然将青瓷白玉藥瓶遞給凇王,習武之人聲線粗犷,感激道,“多謝淞王殿下了。”

兩個面若冰霜的男人氣勢足以讓水成冰的男人退出去,此時就剩下淞王與孫素煙二人、還有床上躺着暈死過去的人。

孫素煙懂時局,忍着痛給賀玉姝喂藥。

“不好了,她身子滾燙,暈死過去。”

她急慌慌看着旁邊的洛安,嗖得從賀玉姝脖頸收回自己手指,“這藥也喂不進去啊。”

淞王蹙眉,“那先施針,将她弄醒。”

孫素煙躊躇,擡眸心慌看着他,“洛安,我手抖,不敢下針,她………”

方才被沈國公掐着脖子,此時嗓音不如以前清婉,反而幹涸沙啞。

罕見的,凇王擡手握住她手腕,深墨一般的眸子望着她,眼神指引她,“別慌,你将這兩處穴位穩住,先護住心脈。其餘的交給我。”

有條不紊地說着,孫素煙倒一時忘了,自己尚未親自學醫時,洛安是爹爹名下衆多弟子中行針最有潛力的。

他慣是行醫時治人時最仔細認真,從未有過失誤。便是他般是自己最歡喜的,從前至現在,甚至往後自己怕是都遇不着自己這般歡喜的人了吧。

如風略過,方才萬千恐慌此時如無波池水平靜,孫素煙颔首,“我試試。”

兩位都是孫藥聖親自教出來的,自然差不到哪裏去。

行好針,便是在側等待。

床上的人痛苦難抑,悶哼出兩聲,但總歸是喂下藥了。

孫素煙此時虛脫倒在床榻邊,在身體未倒之前,落入一個氣息清冽懷中,

一方潔淨絲帕抵在自己面前,“擦擦汗吧,你歇着,我在這裏守着。”

孫素顏垂着腦袋搖頭,擡起手背擦了擦眼淚,任由他将自己抱在一側圈椅上,粗聲說,“不用,你給賀家小姐擦吧。”

屋裏一時只有自己沙啞難聽的嗓音,可心中委屈,慢慢的将頭埋在膝蓋上,低聲抽泣。

淞王別扭地立在她面前,而後咬牙,自己動手給她擦汗, “別哭,待會兒我給報仇。”

一邊肩頭被人攬住,清淡好聞的熏藥香近在咫尺。

孫素煙陡得擡頭,撞進面前的清冽寬慰眼眸中,陷了進去,“你……看見了?”

雙手扶起她,淞王拿着方才絲帕給她動作輕柔擦淚,“沈國公除了對他夫人脾氣好點兒,對沒人沒多大的耐心。”

是的,最先那陣子,孫素煙真得以為他要掐死自己,自己還沒嫁給淞王,就要被沈國公掐死了。

淞王道:“可他若是傷我師妹,我便不依。你別怕,他既對你不悅,我便不讓他好過。”

“僅僅是師妹?”孫素煙眸光晶晶,瞧着他,抓住他方才的稱呼逼問,“洛安,你以前可從來沒喚過我師妹的啊。”

都是可都是閑閑散散小丫頭、臭丫頭、素煙丫頭這麽叫得。

淞王錯過她玲玲清清眼神,挪了兩下步子,耳根子悄悄紅了,悶悶道:“反正,以後我不許別人欺負我師妹。管他是個什麽人,就是我皇兄也不行。”

孫素煙眼珠子轉了轉,而後噗嗤一笑,因他這話身上有了力道,主動去拉他,“洛安呆子,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

淞王愣了一下,随即看了看不遠處的病人,再是聽着門外的動靜,而後擡手在孫素煙額頭上輕輕敲打一下,

“說誰呆子呢,臭丫頭!我可是你師兄,沒個規矩。”

孫素煙靈敏一躲,忽而吃痛捂住自己脖子,“嘶”了一聲。

“怎麽了?”淞王一頓,自己沒有打住她啊。

她手沒動,背過去,“喉嚨痛。”

“我看看。”

“不需要,我自己待會兒擦藥。”

“我是你師兄,我擦得比你好。”

這是什麽無厘頭的話。

外頭天寒地凍,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人。

為首的裴雲祁立在廊下,一眼未撇旁邊的妻兄。

一炷香時間過去,安忠端上一盞熱茶過來,“主人喝些熱茶暖暖身子吧。”

裴雲祁拿起杯盞喝了一口,熱氣袅袅也沒将他的一張寒臉融化。

安忠垮了兩步,看着自己敬佩的大将軍,語氣铿锵了些,“大将軍喝茶。”

賀晏此時精神失了大半,在門口踱步,想守護着屋裏失去自己保護幾年的妹妹。也不知孫藥聖的兩位得意門生何時能将自己妹妹喚醒。

忽而一到淩厲掌風襲來,賀晏餘光掃過,靛青色衣袍閃來。他力穩不急推開端茶的安忠,迎了上去,兩拳相對,賀晏看上一雙盛怒眼眸。

寒風蕭瑟,兩個人在廊下打得熱鬧,互相架脖摁喉。

事态緊張,下面的人皆不敢出言阻攔,恐遭受波折。

安忠把托盤給了旁邊的侍忠,手中那個一杯熱茶,是方才要給大将軍那杯,他喜滋滋道,“數十年難得一見啊。沒想到主人幾年沒上戰場了,竟然還能跟大将軍打個平手。”

侍忠抿唇,無語一腳踢去,“你這家、家夥到底……站、站那邊啊。”

“裴雲祁,你莫得寸進尺。”賀晏磨牙,風塵仆仆從大漠深處趕出來,跑了兩夜的馬給妹妹那藥來,還沒歇口氣,又要與人打架。

裴雲祁心有餘悸,方才姝兒軟綿綿落在自己懷裏,氣息一點點散去去,恐慌、無措從背脊慢慢爬上頭,跟毒蛇似得纏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劍眉俊朗冰裂,眼圈隐隐發紅,“當年就不該派你去西疆。派你去打探個藥都用了幾年,真是沒用。每隔一會兒就傳回受傷的消息,只我一人擔驚受怕,還有連哄帶騙着姝兒。”

姝兒如今還忌憚自己,這筆賬怎麽算都是自己吃虧。

他許久未說這麽多話。将這些冷冷說完,心頭慌張曼曼消退,不免有些心有餘悸,若是再晚些,姝兒就死在自己懷裏。

賀晏靜默一會兒,主動收手,任他力道更近一寸,“是我沒用,這麽久才回來。”

他既然頹廢認下,自己也打過了。裴雲祁收手,“哼”了一聲,“晏兄還是好好等姝兒醒來,好好與她解釋吧。姝兒已經半年多沒與我說話了。”

這話兒,說得自己多委屈似的。

随即,往前走了幾步。

頃刻間,賀晏又撲上去,将人制止住,暗自磨牙,“趁我不在,你就把我妹妹拐跑。沈國公,這筆賬我們得好好算算吧。”

裴雲祁腳下一咯噔。

淞王攙扶着孫素顏出來,先發制人,厲聲呵道,“還敢在病人門口打架,你兩是嫌姝兒活得太久是吧!”

兩個大男人将門口堵住,裴雲祁先脫口而出,“姝兒如何了?”

淞王臂彎間攙扶着素煙,這丫頭挂在自己身上似的。他沒好氣地說“托國公爺的福,死不了。”

而後賀晏徑直沖了進去,裴雲祁被送往攔下,“方才玉姝姐姐不過是氣急攻心一時聽不見,沈國公此時進去,說了話莫不是又要把玉姝急着,所以……沈國公還是聽醫者一句,不要進去了吧。”

裴雲祁拳頭緊握住,無聲看了淞王一眼,還是擡步進去。

臂彎處的孫素煙繃着臉,看着沈國公吃癟的樣子,盡力不讓自己笑出聲。

淞王又接了一句,“藥已服下,玉姝姐姐也不知何時突然能瞧見了,所以,國公爺還是這些時日都莫出現了吧。”

“這既是醫者的話,想必也是玉姝姐姐所想。”

室內昏暗,擡了擡手指,力氣漸漸回轉。

“玉姝兒,你醒了。”

欣喜熟悉聲在耳邊落下,這聲音……

兄長!

賀晏跨上前去,握住玉姝兒的手,軟弱無骨化在掌心間似的,“是兄長,是我,兄長回來了。”

“莫動。”另一道聲音急忙制止,“身上還有銀針,小心游離。”

賀玉姝輕輕扯了扯兄長的衣擺,觸及冰涼铠甲,醒後虛弱,淚不禁簌簌落下,氣若游絲,“兄長,我、可算找到你了。”

哭得哽咽,賀晏輕輕給妹妹抹淚,“兄長回來,一切事兒都沒了,好了好了。”

一字一句吐得艱難,“兄長,姝兒心口疼得厲害。”

一往無畏,如今有了可依靠,把不敢示與人前的話此時都吐了出來。

自己是個多餘的,裴雲祁在旁側定眼看着這兄妹相認的場面,默默安撫好姝兒的被角,轉身離去。

屋裏的那些哭泣安撫聲慢慢落在身後。

“國公爺,你不去屋裏嗎?”安忠從屋檐上飛落在地,國公爺怎就怎麽快出來,“夫人……不是服藥醒了嗎?”

你陪伴她身側這麽久,難道不去守在夫人旁邊?安忠搞不懂,看着國公爺停也未停往外走,想伸手去攔,結果被侍忠拉住,他沖自己搖了搖頭。

兩人守在門口。

裴雲祁步伐加快,将屋裏的欣喜聲甩在身後,語氣淡淡,“她若是發現這些時日是我陪在她身邊,又會哭的。”

姝兒一哭,自己罕見得驚慌失措,亂了分寸。

裴雲祁踱步走至院中,梧桐樹枯黃,風席卷殘葉,簌簌落下掃過他肩頭,孤寂落寞無形落與身側相伴。

安忠站在原地,屋裏隐隐約約的聲音……夫人已經在哭了啊。

“傻妹妹,苦了你了。”賀晏身材魁梧,面相倒不是兇神惡煞,與自己小妹說話時溫和着聲。

小妹可是自己自小捧在手心長大的。這些年被昭鳳毒折磨這麽些年,宛如一把刀剜他道心。

聽說西疆深處部落有治療昭鳳毒的解藥,賀晏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拿回這味藥。經歷幾多生死,這藥護在他胸口佑過他逃過一次又一次。

擦過藥後,還如幼時一般,賀玉姝緊緊抱着兄長,嚎啕大哭,把這四年間的苦楚、擔憂一起吐出來。

賀晏大男兒被妹妹這撕心裂肺哭得也紅了眼眶,淚光在裏頭打轉。

“玉姝兒啊,不哭了。藥效還沒開始呢,莫把眼睛熬壞了,倒時候可是個醜嬌娘了。”

賀玉姝要去揉眼,被賀晏拉住,他輕輕說,“不要動,此時雖有些難受,玉姝兒乖,先忍一忍可好?”

“好。”賀玉姝脆生生答應,嘴角起了一抹微笑,“兄長最好了,姝兒都聽兄長的。”

說罷,生怕他要跑了似的,落搭在自己腿上的手指攥住賀晏的衣袖。

眼尾處冰沁,賀玉姝鼻息間萦繞着散不去的藥味,她問着,“兄長,你看見我身邊的小厮了嗎?他此次幫了我許多,你可得好好謝他啊。”

說着喚了一聲,“懷安?你在嗎?”

賀晏蹙眉,沒問出懷安是誰。

清晰感覺遮眼的白绫落下,賀玉姝絮絮叨叨着,“他去哪兒了?方才還在這兒呢。”

“你先別急,他此時不便進來,玉姝兒先休息一下。”

“那兄長陪着姝兒可好?”緊緊拉着他衣袍不敢松手,又怕兄長突然消失。

賀晏席地而坐,“為兄不走,就守着玉姝兒。等你醒來兄長再同你說話可好?”

賀玉姝吸了吸鼻子,帶着濃濃哭意,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嗯一聲“好”。

随後抵不住疲憊睡去。

睡至迷糊時,口中喃喃喚了一聲‘懷安’。

五日後。

賀玉姝微偏了偏頭,“沒想到,我這病也有好得時候,到時候我定要看看你到底長什麽樣子,聽聽你的聲音。”

掌心酥癢,答非所問--你快痊愈了,真好。

溫軟聲掩不住喜悅,指尖在空中點了點,“對啊,我要跟兄長家去了。你放心,懷安,我早與兄長你幫我之事,待回了長安,你要什麽,盡管跟我兄長說,兄長都會如你所願的。”

說起兄長,她面上笑意又深了一層,燦爛如花。

這裏天涼地寒,終究快離開了。

而這個人,他左不過要得是更高一層的官位、更多的金銀罷了。再後如何,便與自己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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