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焐石頭
焐石頭
太空銀密碼箱重重拍在桌面,發出哐一聲重響,宣洩來者的怒氣。任誰燈紅酒綠臨門一腳,被喊過來飙車穿過大半城市,都好心情不起來。
鐘柏頭也不擡:“謝了。”
“人呢?”
“微生态模型第一次循環,回去核對。”
“回去了?”來者不敢置信,嗓門陡然拔高,“他還是不是人?!”
鐘柏沉聲警告:“賀容高。”
“……”
賀容高服了發小。
財團出身,哪個不是表面人類精英,背地貴圈真亂。
鐘柏倒好,損友多年,盡看他作為星際大財團繼承人,樣貌,能力,才學樣樣出類拔萃,注定的上上層風雲人物,十年如一日,守在姓律的身邊。
十一年啊。
焐塊石頭,都該焐熱了。
P11型,新重金屬子彈。
三小時間全身換血兩次、脊髓穿刺三次、強鎮定劑量……焐了十一年,這樣都能直接回去,繼續做微生态模拟實驗?
他媽還不如路邊撿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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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容高想是這麽想,話卻不敢說。
別看鐘柏平時低調,脾氣很好,實際上是他們一衆財團繼承者中能力最強,手腕最強硬的。他自學生時代起,做事就極有原則,從不拖泥帶水。還沒發現自己喜歡律若時,就将人護得很嚴實。
發現後,更不容別人摘指。
“我真好奇,”賀容高憋得慌,怪腔怪調,“你們是不是還有個床上的時間表?一三五不做,二四六做,中途還要考慮哪個實驗時間,到點就走?”
“暫時沒有。”
“哦,那就是以後會有了。”
鐘柏:“……”
他将病號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抽血後,有些蒼白的肌肉,手背青筋微微浮起,用手提式微型激光切割機切下太空銀密封箱的四角。這種密封箱,一貫用來儲存聯盟真正的頂級機密檔案。
進入星際時代,光腦與數據無處不在。
信息安全,反倒只能求助于最原始的保存方式。
特殊金屬,真空密封,超過規定年限自動焚毀。
SSS級絕密檔案。
鐘柏皺了皺眉,拿起一只淺棕色的檔案案,無視上面醒目驚心的血紅絕密标簽,将它撕開,倒出兩張薄薄的記錄紙。就這麽兩張記錄紙,卻專程将它混雜在一批星際蟲體研究樣本裏,将它運出黑光城。
“雇傭了兩個星際海盜團,炸了三艘聯邦飛艇。事後再調查,也只會以為是在激戰中遺失了。”賀容高靠在門口,掏出根煙。
“咔嚓”。
香煙剛被點燃,還沒來得及騰出煙霧,病房內的機械手臂就移動過來。
冷水噴出,精準滅煙。
緊接着,空氣過濾系統啓動。
光屏在半空閃爍:溫度重新調節、濕度重新調節、微生物含量重新調節……順路,給賀容高來了個全身上下的消毒殺菌。
賀容高一臉“草”。
鐘柏:“他設計的環控程序。”
“……”
這有什麽好炫耀的?
賀容高欲吐無槽。
“我的意思是,”鐘柏語氣淡淡,光屏照出他英挺深邃的眉眼,“哪怕他不在這裏,他留下的程序,照樣能做到你們說的所有事。”頓了頓,鐘柏低聲,“我知道你們怎麽看,但他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
賀容高幹巴巴地:“哦。”
鐘柏快速看完兩張記錄紙。
“都在這裏了?”
“能找到的,都在裏邊了。”
賀容高抓了抓頭發,猶豫一下,提醒鐘柏:“現在情況有點糟糕……其他幾個集團都在盯着,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我聽說,有人在組織黑光事件的幸存者,一旦他正式就任研發人,立刻開始靜坐示威。”
說着,賀容高點開個人終端,讓鐘柏看現在的輿論情況。
發布會的恐怖襲擊事件才過去七個小時,星際網絡的熱議重心已經漸漸從銀翼集團的掌權人受傷,轉移到了其他方面——随便點開個新媒體賬號的直播間,就能聽到主持人聲音沉痛:
“……距離黑光事件發生,已經過去三個月,我們還沒等來一個能夠慰藉亡者的真相。”
“……恐怖襲擊,是極端組織的非法行為,但也問出了我們的心聲。”
“……我們需要知道,到底是誰該為黑光城的死者負責?”
黑光事件。
新元1073年1月,S級研究員律若,駐紮聯盟對抗異種的太空前哨,黑光城,進行異種社會組織研究。新元1073年3月,太空異種突然對黑光城發動致命襲擊,大量高等級拟态種違反常規參加戰役。
戰役爆發後,作為唯一有權限啓動能量防禦系統自爆程序的S級研究員,律若按下了按鈕。
能量防禦系統自爆,沖擊波絞殺大量高等級拟态種。
也造成了近三十萬人的身亡。
據悉,S級研究員律若,當時正在黑光城進行異種信息編碼研究。
——絕大部分人,都認為,是研究員律若瞞着駐紮在黑光城的士兵,進行了某種異種信息編碼實驗,才引來了不合常理的高等拟态種。
最後啓動自爆系統,則是為了銷毀自己違背公約和聯盟法律的罪證。
……說實話,賀容高覺得這說法,還挺像那回事的。
主要是律若這人,銀發銀眸,自帶無機質的冰冷感,又天生情感缺失,向來只追求科學真理。
标準的電影反派科學家。
會為了做實驗搞出生化危機的那種……
不過,最激怒公衆的,大概就是作為一個黑光事件的直接負責人,律若沒有任何忏悔。返回銀河市後,沒有開發布會,忏悔會,歉疚會,投入新的研究……嗯,還是同樣讓人神經敏感的研究。
賀容高忍不住道:“他不是當事人嗎?你不問他?”
“問過了。他也不知道。”
賀容高:“???”
“有調令讓他去負責實驗項目,他感興趣,就去了。遇到太空異種進攻,判斷确認,不可阻擋,就啓動自爆程序,只這樣。”
賀容高:“……我有句話,你可能不愛聽。”
“說。”
賀容高真誠地:“聽起來挺活該的。”
鐘柏将檔案收起來,語調很輕:“可他就是這樣的笨小孩。”
“恕我直言,你家的人形AI和‘笨’字拉不上任何關系。”
鐘柏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偏振HIPvc粒子對輻射疾病治療作用研究’與‘特A型粒子流對人體基因核的破壞’有什麽差別?”
賀容高:……
這他媽都什麽玩意?
鐘柏笑笑:“兩個是同一個東西。”
賀容高一臉“什麽時候了,你居然心情開玩笑”。
鐘柏的視線移向虛空。
透過光屏,看到中學時代,坐在草坪上填申請表的律若——比現在青澀很多,圍着鐘柏的圍巾,披着鐘柏的外套,低頭時,銀發彎出一個弧度。鐘柏抱着數學原理頭疼萬分,幹脆靠着樹幹假裝探身去看律若填什麽,把頭搭在他肩上。
偷偷量了量他的腰。
然後,哭笑不得地看律若敲下選題名字:特A型粒子流對人體基因核的破壞。
“你這樣填會被打回來的。”
“涉及人體研究,要經過起碼三道審批,還要指導老師連帶責任簽名。你們老師看到關鍵詞直接給你否了……”
“算了,給我。”
律若“哦”了一聲,轉頭把光屏推給他,耳垂不經意擦過了他的唇瓣。
後來是怎麽幫律若搞定選題的,鐘柏已經不記得了。
只記得,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看到律若頭發垂在耳邊,就想将它們撥開,在那冰雪般的耳垂上留下點什麽——這個願望在一年前實現了:他親手撥開律若的銀發,給年少不經意間觸碰過的耳垂,戴上了那枚钴藍耳釘。
他的笨小孩。
他的律先生。
鐘柏笑了笑,靠在床頭對賀容高說:“差別就是,前一個叫‘重要醫療項目’,後一個叫‘非法違禁實驗’。你看,大家都會将言語的皮給項目包上,只有他是會寫《特A型粒子流對人體基因核的破壞》的那一個……不是笨小孩,是什麽?”
個人終端的新訊息提示彈出。
賀容高打開新訊息:“壞消息,你家笨小孩被帶走了。”
鐘柏神色驟變。
…………………………
帶有交叉銀槍浮雕标志的衛隊武裝押送車停下。
銀發研究員,由兩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帶領,走進倫理監檢查廳——自打有名生化領域的科學家出席庭審時,攜帶了新型微生物武器,導致倫理機構三十六人神經永遠不可修複後,倫理監就建立了自己的直屬衛隊。
一旦科學家無視倫理良知,殺傷力,抵得上一整支星際艦隊。
顯然,作為絕無僅有的百分百腦域開發者,橫跨多領域的研究天才,律若受到了最高級別的庭審前檢查。
電磁掃描。
生物信號。
……
自上而下的全方位掃描完成。
經由最後一輪細菌消殺,密閉檢查室的金屬門打開。
律若的銀發被打濕,一縷一縷,沾在額頭。白皙冷淡的臉龐,薄眼皮和挺秀的鼻梁因消殺氣霧的刺激,染上一層淡淡的紅。
他低頭,将被消殺氣霧沖得不對稱的袖口高度扯到一致。
[檢查完畢,請S307研究員進入庭審位。]
“庭審位”。
名字好聽,其實就是一個可升降封閉的透明圓柱,極具科幻感的星際囚室。
“進去。”軍官暴力一推。
銀發研究員撞上玻璃,晃了下,勉強站定。
庭審位驟然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