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日夜想你
日夜想你
鐘柏罕見地有些窘迫:“……律若。”
“不方便回答嗎?”
“也許你應該問,我什麽時候喜歡你。”鐘柏無奈。
“喜歡是個泛概念,指向并不明确。人們可以喜歡朋友、家人、下屬以及廣義上的整個物種——産生了與性有關的幻想和需要,并希望實現它,才是伴侶關系的标志。”律若坐在薔薇叢前,銀發被花葉掃動,态度嚴謹。
光框浮在他身邊。
他的指尖停在[跳過]選項,跟鐘柏确認:“下一個?”
鐘柏捏了捏額角,頭疼片刻。
最終還是失笑搖頭:“不用。”
手撐在欄杆邊沿,冷灰的終端表帶反射天光,鐘柏低頭看着律若:“第一次确切意識到,應該是高中的時候——諾爾頓高等公學,第三年。”
“沒有确切時間嗎?”律若問。
“有。”
鐘柏折下一片灰綠的細尤加利葉,擰開鋼筆蓋,寫了個日期,遞給律若。
1069.10.23.
律若在記憶中檢索出那天發生的一切。
舊地時代,普通人類腦神經元在1000億左右。進入星際時代,經過基因編碼,神經單元數目上升到1500億,并在結構和功能上有了較大的進步。但哪怕是星際時代,也只有10%左右的新人類個體,能将腦域開發到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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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若不同。
1500億神經元,100%開發。
他的巅峰運算速度,甚至能等同兩臺并行的星際超腦。
永遠不會遺忘,永遠絕對精準。
1069.10.23
日程項目:HTP-3粒子加速度分析、超微炭分子模型實驗、5-己環紫羅蘭酮萃取……記憶檢索完畢,律若能檢索過新元1069年10月23日發生的每一件事。
可仍然沒發現那天有什麽不同。
全天二十小時,一共四段時間與鐘柏重疊。
占比34%。
七個地點。
“諾爾頓圖書館、卡特森教堂、和平鴿廣場、鳶尾莊園溫室……”律若一一列出。
“嗯,”鐘柏說,“是溫室植物園。”
律若把記錄表的[地點]填上,光标自動跳到[現象描述]。
明顯是在等待。
鐘柏微妙地沉默了一會兒。
“需要跳過嗎?”律若問。
“不,不用,”鐘柏認了,十指交叉,回答,“那時候你在莊園的溫室,穿一件白大褂,采了一捧鳶尾花,是藍色的,花粉染在你的領口。溫室的玻璃,純淨度很高,光穿過,照得你的白大褂近乎透明。”
你抱着花,往回走,腰很細。
鐘學長到底有幾分道德底線。
沒把後邊一句說出口。
只說:“那天就知道了,不是一時做夢,偶然把你當成相關的對象。是哪怕清醒,也想把你揉進花叢裏,讓你的頭發因為我,時時刻刻沾上鳶尾香氣。”
“常見的‘鳶尾香氣’指的是鳶尾提取素酮。”律若糾正他,“5-己環紫羅蘭酮,一種雙環骨架的三萜類化合物,可以通過加熱回流、超臨界提取。直接揉碎鳶尾花和枝葉染上的鳶尾氣味,一般會在三個小時內散掉,不可能做到時時刻刻沾染。”
“嗯,”鐘柏輕笑,“就是你現在這樣子。讓我想弄碎你的缜密,讓你因我意識全無,讓你哭。”
律若“哦”了一聲。
如實記錄鐘柏的話。
然後征詢意見:“我能将你現在的數據,作為輔助樣本嗎?”
“可以,”鐘柏彎彎唇角,“但晚上要記得履行義務,律先生。”
不出意外,鐘柏得到一個“好”的回複。
鐘柏将手插于口袋,帶了些許好笑的心情,看自家研究員男友一絲不茍地敲鍵盤。
律若:“頻率?”
鐘柏委婉:“日夜想你。”
律若敲光鍵的手指停頓。
片刻,他拉出兩個區間選框[1~2次/天][3~5次/日]。
“抱歉,”鐘柏打斷他,“我不想選。”
“錯了嗎?”律若擡頭,光框照在他的眉眼間,冷藍的直線拉過他清麗的眉峰,“以上幾個數值,分別屬于星際成年男性的匮乏區間和普遍區間。”想了想,他又嚴謹地增加一個選框。
“按基因編碼後的新人類體能計算,你應該比正常公民水準高30%-40%左右。”
“律學弟,你怎麽說得,我好像禽.獸?”鐘柏有禮貌地問。
“這是生化系統的正常運轉,你屬于正常情況。”律若解釋。
鐘柏:“……”
他微不可覺地嘆息。
粉白的花瓣和微光,輕輕拂掃律若的頭發,他指節細瘦,指尖冷白,清麗的面容,如無性別的銀發天使。明明詢問最親密的事,語調也沒有變化。
——和他們的第一次一模一樣。
“下一個吧。”他說。
對付律若很困難,也很簡單。
困難就困難在,律若沒有任何正常人的倫理觀。
既然要問,就會詳詳細細,不落纰漏地問,就跟做實驗不疏忽任何細節一樣——律若天生倫理觀、道德感缺失,絲毫不覺得詢問一個成年男性,對自己懷抱什麽樣子的生理幻想,有什麽好羞恥的。
簡單就簡單在,你拒絕回答,甚至給他個完全錯誤的答案,都可以。
他只會記錄,自己分析,自己計算……随便你怎麽愚弄、欺騙、敷衍他。他永遠不會追究,永遠不會生氣。
就像一個自己運行的機器。
——機器就是這個樣子。
一臺家政機器,經過你身邊,你可以選擇讓開,讓它過去。也可以站在原地,阻攔它的去路,讓它自行繞開。還可以等它繞開,繼續阻擋它的去路。
它只是個機器,它不會像人一樣失控,将托盤砸向你,讓你頭破血流。
它只會重新計算,重新找到路線。
通過最愚笨也最精密的辦法,從億億萬萬種可能裏,找到可以通行的途徑。
機器沒有生氣的能力。
律若也沒有。
所以,
鐘柏從不對律若說謊。
律若問及歷代鐘家家主是不是都給伴侶植入了24小時檢測器。
鐘柏沒怎麽遲疑,給出了肯定回答。
“一般的財團家族,莊園繼承制仆從維持在200-300人左右,”鐘柏手肘擱在欄杆上,長腿交疊,提起鐘家的隐秘,“鳶尾莊園則只有30-40,你想過為什麽鳶尾莊園的人這麽少嗎?”
“機器能取代99%以上的人工。”
“不,因為我母親無法忍受他人窺伺我媽媽。”
律若停下敲擊光鍵。
他自11歲起,住在鳶尾莊園。
那時鳶尾莊園的主人,還不是鐘柏,是鐘柏的母親。
鐘鳶。
——也就是離婚庭審時,披西裝外套的黑發女人。
律若見過她一次。
在鐘柏将他正式帶回莊園那一天。
鳶尾回廊是典型的古地中海風格。
大理石柱,潔白修長,盛開盤繞的鳶尾浮雕,天使與惡魔一起隐于潔白雲端。回廊很長,暮晚時分,還沒開燈,光線昏暗。
鐘柏拉着他的手。
走過舊紀元的十二門徒像時,自回廊深處的幽暗,走出一位黑發女人。
她穿一件雪白蓬領的古典襯衫,身材高挑。
點了根女士香煙。
鐘柏停下來,喊了聲:“母親。”
律若站在鐘柏背後,仰頭看她。
她掐滅香煙,同他說了聲“歡迎”,然後就問自己的兒子:“這麽早啊?”
那是律若唯一一次見到鐘柏的親人。
記憶檢索完畢。
律若确認:鳶尾莊園的十一年,他的确從來沒見過鐘柏的另一個母親——也就是他稱為“媽媽”的金發女子。
“你看了鐘家的離婚訴訟吧?”鐘柏問,以極為客觀的語氣陳述,“新元1062訴訟失敗後,我母親給她植入了納米級檢測器,”他挽起袖子,指指自己手腕的熒藍,“因為三個月後,她試着離開鳶尾莊園。
律若沒明白,但還是“嗯”了一聲。
他不理解時,會這樣表示自己在聽。
鐘柏失笑,知道他無法理解正常人被植入檢測器,全天二十四小時處于控制之下的憤怒和絕望。
“這就是B1型遺傳編碼Ⅱ76113。
“它的缺陷是:
“掌控欲。”
鐘柏點了點虛空,調出一份SSS級絕密檔案。
地月時代到星際時代,人類聯盟,經歷過一次大轉向。
基因編碼技術,在這一時期出現,遺傳信息經過重新編碼的人類,突破了舊科學常識的極限。不僅在體能智力上,實現了一次大飛躍,還誕生了前所未有的“超級戰士”——即進化後的新人類。
經過基因編碼,并實現進化的新人類,是如今星際上等公民的祖先。
後來,該技術遺失在新舊紀元戰争裏。
“實際上,基因編碼工程,存在致命缺陷,”鐘柏将掌紋印在光屏,将一份鐘家檔案對律若解鎖,“因基因獲得能力,自然也困于基因——不管編碼如何完美,一定存在一段缺陷基因。
“缺陷基因的影響異乎頑固,進化等級越高,受它的影響越嚴重。”
“B1型的影響是呈指數型增長的,”鐘柏的臉龐印着屏幕的藍光,他低頭看律若,“你從沒見過我媽媽,是因為,後來母親将她鎖起來了。”
律若微微皺起眉。
鐘柏沒對他隐瞞過基因編碼。
律若的初始模型将鐘柏基因的權重設置得不高。
因為過去一年半,鐘柏并沒有作出符合B1型遺傳編碼Ⅱ76113的行為——直到法定關系更改為“法定配偶”,他才第一次作出标記。
律若因此修正了模型中的基因權重。
調整過的模型,印證了鐘柏的說法——經過基因編碼進化的新人類,進化等級越高,受自身缺陷基因的影響越強。
律若只将B1型基因權重增加了6個百分點。
模拟結果直接走向另一個誤差極端。
但按今天鐘柏解鎖的資料來看,B1型遺傳編碼Ⅱ76113對他的影響權重,是高的。
沒有錯。
看着剛剛記錄的幾個答案,律若将之前的模拟計算結果複原。
繼續核對數據。
“你在21歲時,想過給我植入檢測器?”
“錯了,”鐘柏站在律若背後,彎腰,握住律若的手,将實驗表的21歲劃掉,在旁邊更正,“是19歲……那天下午,你去了研究院地下實驗室測量數據,磁場異常,個人終端中斷。我不知道你去哪了。”
鐘柏垂手,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律若的手腕。
——19歲那年,律若回來,他也這樣,不輕不重捏了捏律若的手腕。
“那天,就在想要不要給你植入檢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