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繁華作土,再尊貴的人也終将成為時光洪流微茫的塵埃。
“姐……姐姐!”
霍吟聞聲擡頭,一輛馬車穿過街坊疾行而來,棕馬鬃毛油亮,生得高大健碩,無與倫比的美麗。
轎子的綢緞繡有金絲祥雲紋樣,鑲玉綴彩,頂上房檐似的琉璃翹角,狀若飛鳥,駕車的是昨夜打扮與劉公公相似的太監。
該是何等的急事才能讓太監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匆匆駕車出宮?
馬蹄未停,一雙手已經掀簾,身體一躍而下,這一跳吓壞了太監,勒緊缰繩停馬。
躍下的身影不出意外地跌倒,太監要去扶他反被推開。
“我姐姐呢?姐姐、姐姐去哪了?”
少年只披了件單薄的綢衣,頭發淩亂的散開,顯然是來不及梳洗就過來了,他赤紅着眼四下張望,卻只看到茫茫雪色下不合時宜的焦土廢墟。
“姐姐——”他趴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
長樂坊是幾位公主的地界,處處彰顯着盛世繁華,現在雪覆焦土,生出了幾分凄涼。
此刻——太寧年間的襄陵公主已經在昨夜葬身火海。
“姐姐——”
沒人回應少年。
太監跪在一邊扶着他的肩膀想攙起他,堯豫生哭着再度推開他,不斷呼喚着他的親人,聲聲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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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子漸漸啞了,喉嚨痛得發幹,已經能嘗到血腥的味道,雙手抓在雪上凍得紅紫。
“為什麽連你也走了?”少年在雪裏拍打,幹澀的哭腔并不好聽,被眼淚打濕的碎發沾在臉上。
霍吟失魂落魄地盯着地上痛哭的少年,等他回過神時,已經站了起來。
挨了一晚上凍的雙腿不大聽話,一動就顫顫巍巍,發麻的筋脈阻止他走向可憐的少年。
少年卻看到了他,像是才發現霍吟,淚眼裏躍出微光,霍吟想起了昨夜襄陵公主托舉的那支在寒風裏搖搖晃晃将近熄滅的燭光。
如果霍吟品嘗到絕望的滋味,他就會明白少年的眼神是溺海求生者游向最後一根稻草的眼神。
明知絕望,最後一刻依然選擇執迷不悟。
“你見到我姐姐了嗎?”高高在上的皇家少年擡頭看着霍吟,這個姿勢在外人看來極盡卑微,甚至有些像霍吟在羞辱他。
太監不敢說話,跪在地上垂着腦袋抹淚,少年止住哭聲耐心等着霍吟的回話,一雙眼滿含純粹天真的期待,霍吟像是被一條冰冷的毒蟒鎖定,它的鱗片即将劃破他的肉身,它的軀體即将纏斷他的脖子,它的毒牙即将咬斷他的動脈。
“你不知道我姐姐是誰,對嗎?”少年甜蜜蜜的笑了,這副神态在他尚且沾淚的臉上格格不入,“無妨,我這就告訴你,你肯定剛看見她。”
不……不,不!
霍吟驚恐的瞪大眼睛搖頭,你別告訴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聽你閉嘴!
蟒蛇已經纏上了他的脖頸,霍吟喘不上氣來,胸膛劇烈的起伏,他想逃開,馬上逃開!
逃開這個陌生的少年,逃開這個瘋掉的世界!
少年卻不給他離開的機會,死死拽上他的衣袖,鮮紅的唇瓣一張一合。
“我叫她餘容兒姐姐,她看上去總是不開心。”
你閉嘴!我不想知道!
“她是我的長姐,是大雍最名貴的牡丹花,也是最有氣節的蘭花。”
少年從地上站起來,眼中的神采随着他弱下去的聲音渙散,擡眼看向霍吟時,一滴淚無聲落下。
“你才見過她,對不對?”
霍吟連連搖頭,幾近崩潰:“我沒見過她,沒見過!!”
少年仿若被霍吟的模樣取悅,笑了兩聲,下一瞬陡然變了臉色,抓過霍吟的雙肩大吼:“什麽叫沒見過?!”
少年掰過霍吟的肩膀逼他面對已經是廢墟的公主府,一夜的積雪鋪了一層單薄紗衣,少年極力壓抑下癫狂的怒火,嗓音低啞。
“沒見過你為什麽在這裏坐着?沒見過你為什麽要用這副表情看着我?你告訴我!”
和瘋子待在一起的人也會變瘋,霍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奮力把少年推開。
“滾。”
從來沒人對少年說過這個字,少年眉頭低了下來,毒蛇吐出蛇信子:“你說什麽?”
霍吟冷聲:“我說——滾。”
随少年一起出宮的太監尖着嗓子叫:“大膽!你可知、你可知這是誰?”
少年突然神經質的大叫一聲,措不及防撲倒霍吟。
冰冷的雪地立刻沾濕後背,寒意毫不客氣的從袒露的脖頸往下侵蝕。
少年死死掐住霍吟的脖子,難捱的窒息感讓霍吟有了想立馬就死去的沖動。
大腦急速缺氧,霍吟暈眩眩的,眼前晦暗的陰天和兇狠的少年都模糊不清。
他只能像溺水的人,雙手雙腳無助地胡亂撲騰,少年掐得更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少年古怪的笑了,“是你放的火,你把我姐姐藏哪裏了?還給我,把她還給我!”
最後一聲用盡了少年所有氣力,霍吟在那個瞬間有了脖子被他掐斷的錯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霍吟絕望的想:“我只想回家。”
或許真的等他死亡以後就能回去了。
有了這般荒誕的想法,霍吟當真閉上眼等待死亡來臨的那一刻,身上卻一下子輕了不少。
軍靴踩在松軟的雪上,雪光照鐵衣,接到陛下擅自離宮消息而慌張趕來的羽林衛被眼前的亂象驚呆,把他們的新帝拉了起來。
死裏逃生的霍吟半撐着身體,捂着脖頸連聲咳嗽,貪婪的大口呼吸。
“卑職參見陛下。”
羽林衛整齊下跪,鐵甲聲音清脆,霍吟終于肯定了他對少年身份的猜想。
雍靈宗堯豫生。
“你們來得正好。”堯豫生笑容陰恻,“你們是來告訴我,你們知道姐姐在哪裏,對嗎?”
羽林衛無人敢應聲,不過一夜的時間,滿京都知道襄陵長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唯有陛下自欺欺人。
“怎麽都不說話?”堯豫生笑得愈發寬和,“來,告訴朕,公主在哪?”
“中郎将。”堯豫生蹲在為首的中郎将面前,聲音軟綿綿的,“你來說,公主呢?”
明明是寒冷的冬晨,中郎将卻直冒汗,頭低得堯豫生看不見他的臉,哆哆嗦嗦得說不出完整的話:“殿下……殿下在……在……”
中郎将行禮的拳頭在顫,艱難地微掀眼皮望向霍吟身後的廢墟。
堯豫生仿若不察,隔開中郎将望向身後的羽林衛。
“為何都低着頭?都不願意告訴朕公主在哪是嗎?”
堯豫生分明是蹲着的姿勢,卻像站在高臺之上,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
“啊……”
堯豫生恍然大悟一般緩緩起身,輕聲道:“朕明白了,京城這麽多姑娘,你們肯定不知道哪個是襄陵公主。”
這話聽着毫無邏輯,那麽多的姑娘,若他們真的不認識襄陵公主,就算見到了也只能當作擦肩而過的路人。
每個人都是如此想法,卻沒人敢反駁堯豫生的胡話。
“她啊……只要見一眼就不會忘記。”堯豫生沉浸在回憶裏,揚起溫柔的笑,滿眼溫情,又是難以言說的悲寂。
“笑時朝霞映雪,憂若芙蕖渌波,态如華茂春松,神似流風回雪。”堯豫生大抵在心裏一遍遍回想着記憶中襄陵公主的所有時刻,說這些話時聲音又輕又柔,笑着笑着就嘗到了眼淚鹹濕的滋味。[1]
他擦去臉上的淚,哽聲繼續道:“遠看……遠看的時候像只被關在籠子裏的莺鳥,近看又像是獨世孑立的白鶴。”
霍吟聽着堯豫生混亂的話語,卻當真清晰記起了襄陵公主的樣貌,那憂傷的、溫柔的、孤獨的姑娘。
堯豫生略彎下腰俯視地上的羽林衛:“想起來了嗎?能告訴朕了嗎?!”
堯豫生一聲比一聲高,熊熊怒火即将壓抑不住,下一瞬又是出奇的平靜。
“都不說,看來是都不知道。”
中郎将額頭的一滴汗流到鼻尖搖搖欲墜,“啪”,汗落在積雪上。
堯豫生沖他一笑,一腳踹上他的胸口:“混賬!”
瘋子發起火來不管不顧,就算是常年習武,身體罩着一層鐵甲,中郎将結結實實挨着的這一腳仍然不輕。
雪地滑,中郎将緊繃小腿,腳拇指豎起狠狠發力,上半身也跟着向前挺背才免于摔倒——在陛下面前跌倒是失儀之罪。
羽林衛頭垂得更低,身邊的太監更是哆嗦着身子。
“朕只想和家人在一起有錯嗎!!”
堯豫生歇斯底裏,寒風忽至,單薄的身體似乎下一刻就會被卷走,他揪上中郎将衣襟把人強硬拽起來,額頭突起一根青筋。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朕連這點願望都實現不了?!”
他把中郎将大力甩出去,濺來一身雪。
中郎将大驚,跪地求饒:“卑職……卑職該死,沖撞了陛下龍體,望陛下開恩。”
他說着哭起來:“萬望陛下開恩饒卑職一命!!”
堯豫生拂開肩頭落雪,森冷一笑:“你的确該……”
噴薄的熱血澆斷了他的殺令,堯豫生渾身僵住,冷意從頭蔓延到腳。
“有刺客,保護陛下!”
羽林衛擦過堯豫生上前護駕,霍吟被人從背後劫着,脖頸血流如注,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冷意痛感蕩然無存,只有瀕死的絕望眼神和插在動脈上冰涼尖銳的觸感。
背後的兇手似乎說了一句話,他說了什麽?
霍吟一個字也聽不清。
他竭力看清的最後一眼是堯豫生不可置信且驚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