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堯豫生被推倒在地,冰涼的地面對新帝并不客氣,他發髻淩亂,掌心被碎開的瓷片割開皮肉,暈開一圈紅。
宮人們把頭垂得極低,沒有一個敢上前扶起堯豫生。
他們甚至不知自己能否活過今夜!
堯豫生趴在地上,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他握上傷他掌心的瓷片,感覺不到痛一般緊緊盯着尖銳的瓷片。
就用它,刺死崔越,或者——刺死他自己。
堯豫生手背泛起青筋,手臂一點點往上舉,另一只手緊握成拳。
摒棄了一切懦弱思量,帶着仇恨的怨怼要刺向血海深仇之人。
他的腦中只剩下一個想法——殺了崔越。
他手臂發力繃緊後背,正要起身時,身體卻被溫暖的懷抱包裹。
有人扶起了他。
堯豫生擡頭看到了那個和他一起撿珠子的少年。
霍吟的懷抱很溫暖,堯豫生只在被流放的八哥懷裏感受過這股溫暖。
霍吟靜靜地看着崔越,坐在桌前的權臣氣定神閑拟寫诏書,漫不經心的姿态像是帝王。
殿外傳來争執聲,隐隐能聽見侍衛說着“請回”。
霍吟不知道這麽晚了還有誰會過來,崔越邊寫邊淡聲道:“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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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的話比傀儡管用,輕甲侍衛快步進殿,蹲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崔越已經猜到了來人是誰,善解人意的規訓:“夜裏寒冷,襄陵公主身子病弱,怎能把她攔在殿外,這是你們的過錯。”
侍衛聽出了崔越這是要放襄陵公主進來的意思,抱拳,“卑職這就請襄陵公主進來。”
“有勞。”
崔越好聲好氣的送走侍衛,笑着環視一圈宮人,宮人們雙腿乏力,只覺得脖頸冰涼。
襄陵公主進來時就看到此等景象,崔越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狼狽的堯豫生被內侍攙扶着。
崔越停筆,玉玺一按望了眼随他一起來的太監,太監神色恭謹地捧旨,躬身告退。
崔越不緊不慢下階,動作慢條斯理,在襄陵公主三步之外停步,行禮道:“微臣見過殿下。”
襄陵公主冷聲質問:“崔大人方才何意?”
崔越微笑:“殿下看到了什麽就是什麽。”
襄陵公主也笑,擡手作出撫摸崔越臉頰的态勢,崔越眸光一冷,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崔越一偏頭,臉上多了道鮮紅微腫的印記,襄陵公主這一巴掌毫不手軟,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崔越彎指一抹,手指赫然多了淺淡的一點紅。
是襄陵公主的指甲劃破了崔越的臉。
“君是君,就算空名也是你的陛下,臣是臣,就算權傾朝野見到君王也要下跪。”
襄陵公主越過崔越去看他背後的位置,目光移到堯豫生時又冷淡的收回視線。
“那個位置,崔大人坐錯了。”
崔越面上沒有惱怒的表情,笑意紋絲不變,對襄陵公主賠罪道:“殿下教訓的是,是臣逾矩了。”
襄陵公主去而複返就是猜到了崔越會為難堯豫生,卻沒想到崔越膽大包天,衆目睽睽之下坐在皇帝的位置上。
堯豫生臉色慘白,滿臉淚痕,襄陵公主眸底閃過哀凄。
“崔大人,”襄陵公主聲音微涼,“若無要事,請回。”
冷風貫入殿內,無形的兩道冷鋒彼此對抗僵持,殿內燭火忽閃一下,燭光熄滅大半,半明半晦下,璎珞碰響,輕紗搖蕩,兩人對視的眸中俱覆霭雲。
崔越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躬身拜別:“臣告退。”擦過襄陵公主肩膀時頗有深意,“望殿下,多加珍重。”
自始至終,沒有理會大雍的君王。
今夜看了會掉腦袋的戲,宮人哆嗦着,襄陵公主面無表情:“你們也下去。”
宮人如釋重負,只覺腦袋上一只壓着的鍘刀頓然被劊子手收回,霍吟随着宮人們離開,臨走側目瞥了襄陵公主一眼,不期對上她的眼睛,匆匆收回視線。
紗幔半垂,殘燭滴淚,借着晦暗的燭光,襄陵公主緩緩撿起被堯豫生推在地上的物什。
“姐姐……”堯豫生哽聲喚她。
襄陵公主在燭光裏沉默不語,站在暗地的堯豫生茫然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餘容兒姐姐,”堯豫生又喚她一聲,泣淚哭訴,“崔越他、他寫下了诏書要賜死南流景姐姐。”
襄陵公主将毛筆挂回筆架,盯着地上的瓷片,問:“陛下哭什麽?”
堯豫生被問得一愣,襄陵公主擡起清泠泠的眼眸,細聲細氣:“路是陛下親自選的,陛下不必傷懷。”
襄陵公主的話刺痛了堯豫生,他後退幾步不慎撞上柱子,後腦勺傳來的痛感讓他想起來如今天下都在罵他是與崔越勾結的昏君。
所有人都這麽以為,那些含恨的親人,冤逝的忠良,無辜的百姓……
堯豫生猛地搖頭,往襄陵公主的方向撲了過去,死命拽上她的手臂嚎哭:“皇位诏書,皆非自願!”
襄陵公主痛苦的看着他,堯豫生聲聲悲切絕望,在深水中瀕死垂望。
“我此生只想做富貴閑人,怎敢肖想帝位,怎敢搶太子的位置?”堯豫生哭聲凄然,襄陵公主聞之亦是垂淚,“我本是檐下築巢的燕雀,卻糊糊裏糊塗霸占龍宮,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僞龍。”
襄陵公主低聲啜泣,堯豫生哀求:“餘容兒姐姐,你信我。”
襄陵公主含淚,手掌撫上堯豫生濕潤的臉頰,堯豫生如幼時撒嬌那樣側頭把臉貼在襄陵公主手心。
“傻孩子,我信你有何用?”襄陵公主泣聲,“我信你,朝野上下不信,後世史書不信。”
後史提起永昭年間,不過四字足矣概括:昏君佞臣。
堯豫生悲看過去,襄陵公主抹去他的淚,掰上他的肩膀,以長姐如母的身份教導:“別哭,你是皇帝,皇帝不能落淚。”
堯豫寧從前總愛說“九哥是愛哭鬼”,這話沒一點錯,堯豫生從小掉的眼淚比十一個兄弟加起來都多,他又要哭了,想起襄陵公主剛才的話,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為什麽?”堯豫生說話帶着哭腔。
“因為你是大雍的君父。”襄陵公主拉過他的手往殿外走,“你随我來。”
襄陵公主帶他上宮城城牆,這是長浮最高的地方,可收京城萬戶燈火。
堯豫生趴在牆頭,半個身子探在外面,京城燈會,游燈蜿蜒如龍,從皇宮盤旋到京外的大山。
天上炸開璀璨煙花,火樹銀花照亮漫漫長夜,堯豫生擡頭,眼底閃着亮晶晶的喜悅。
“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是人,皇帝不講這些。”
絢爛煙花瞬間成了星火,沉為堯豫生眼底寂寂的寒夜,沒人告訴過堯豫生應該怎麽當皇帝,皇帝究竟又是什麽,襄陵公主是唯一告訴他的人。
“皇帝只能是皇帝,永遠威嚴,永遠莊重,是大雍的象征。
你笑的時候,大雍展示着它海納百川的寬容胸襟吸引萬國來朝。你若冷着一張臉,大雍如威嚴的父親睥睨諸子無人敢冒犯。你要是哭了,大雍就會彎下膝蓋露出怯懦等待豺狼踐踏。”
沉重的泰山壓在堯豫生肩上,瘦弱的肩膀扛不起巍峨高山,垮着肩膀佝偻着背。
襄陵公主向來溫柔,她溫柔的帶堯豫生登牆,溫柔的授堯豫生知識,溫柔的将堯豫生殘忍擊垮。
“陛下,請容臣先走一步。”
從未有過的恭敬。
在堯豫生登基之後沒人真正将他當作皇帝,正直者當衆唾棄他的昏庸,阿谀者在他與崔越之間來回逢迎,勢利者恭敬擅權的崔相。
堯豫生以為他的皇帝生涯就這樣了,卻突然有人恭敬的尊稱他一句“陛下”,不是和別人一樣敷衍的、迫于綱常的稱呼他,也不是和崔越那樣戲谑嘲諷的叫。
而是發自真心的、尊敬的叫他“陛下”。
可這個人本該笑着招手喚他過來,溫柔的叫他一聲“九弟”。
而不是此刻這樣後退三步,跪地伏首,額頭貼在手背向他行君臣大禮的人。
堯豫生扣緊牆頭緊緊按着牆面,輕輕喘息,臉上冒出冷汗,話也忘了說。
堯豫生沒有說話,襄陵公主就不起身,冷風瑟瑟,堯豫生打了個顫,他如夢初醒,驚慌地快步扶上襄陵公主的雙臂将她從地上攙起。
“姐姐,你快起來。”堯豫生又要哭,極力憋着眼淚,眼睛霧蒙蒙的看人,“你、你不必……”
襄陵公主額頭紅了一片,臉上褪了一層顏色,蒼白無血,發髻也松了些。
“以後的路,陛下要自己走了。”
歷來皇帝都是孤獨的高位者,堯豫生不想當皇帝,不想孤獨,他想做一只無憂無慮的春燕。
有人搗毀了他的燕巢,把他架在了皇位上,将他身邊的人都驅散的一幹二淨,強逼他做一個孤家寡人。
那些春來銜泥築巢,夏時啄花栖柳,秋飛青天好景,冬徙暖色候春的時光,都成了京城的屠戮,權利的灰煙。
“陛下——”
有人甜蜜地喚他,堯豫生聞聲望過去,襄陵公主已經步下一級石階,回身笑盈盈看着他。
白絨絨的狐裘遮上皓白的長頸,雪白的狐裘與發髻垂下的流蘇相得益彰,釵環瑩潤的微光被襄陵公主奪去華彩。
萬千天燈在她身後緩緩升空,亮如白晝,堯豫生被拉去了幼時,他跌跌撞撞的學會走路,彼時無憂無慮的襄陵公主在前方拍手逗他,也是這般笑着叫他“九弟”。
一滴水珠順着下巴落地,堯豫生在哭,襄陵公主在笑。
“我猜永昭年年都是好年頭。”襄陵公主微笑,“九弟,過了除夕又長大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