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太寧十九年。
襄陵公主很喜歡春天。
薄紗重重,玉蘭花影,襄陵公主素衣披發,坐在木廊內潛心執筆作畫,時不時凝眉沉思。
紗簾發出微不可查的聲響,夜寂無人之時,再細微的聲音都瞞不過人的耳朵,她擱筆擡頭,道:“出來吧。”
霍吟走過玉蘭遮掩,拂過薄紗邁入木廊。他見到少女時期的襄陵公主,仿見炯炯珠玉照側仙女,又驚訝襄陵公主見他仍面色不變,不由問:“你不怕我嗎?”
襄陵公主的目光看向眼前突如其來的少年,搖頭道:“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何在乎神鬼妖魔。”
霍吟坐到她對面,托腮盯了她半晌,往下瞧了眼她的畫,畫上是一個少年背影。
“我的确是妖怪。”霍吟重新看向作畫的襄陵公主,故意呲牙咧嘴吓她,“還是個專吃漂亮姑娘的妖怪。”
襄陵公主擱筆,眉眼緩緩展笑,霍吟鮮少見過這麽平和的襄陵公主。
“你更像是神仙。”她虛點了下畫上的背影,“不過是看上去不大聰明的神仙。”
霍吟是個會說甜言蜜語的,順着襄陵公主的話往下說:“那你就當我是傻乎乎迷路誤入此地,陰差陽錯見到天上仙姝的神仙好了。”
襄陵公主耳廓紅透了,眼眸閃爍着不知所措,低頭遮掩羞怯的神情。
“殿下。”柔和溫綿的聲音一如夢中的少年,襄陵公主聽見霍吟問,“畫中人是我嗎?”
襄陵公主撫平宣紙邊角的褶皺,“我見過你,”她略微擡眸,“在我許多次的夢裏。”
霍吟忽然笑了,周遭的景色都成了虛空一場的夢境,“所以你記得我的無用,你臨終的那一夜我救不了你,更早的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卻又想看到你。”
在太寧二十年的夢中醒來,霍吟若無其事的去了學校,在心裏大哭一天。他終究還是挫敗下來,向命運妥協,向襄陵公主的那一句“這一生已經夠長”認輸,不再執着改變歷史,卻想再見到襄陵公主。
“我知道你的結局。”霍吟憂傷道,“我不執着了,可是……總是不甘心。”
“那就再試一次吧。”襄陵公主說。
霍吟似是不可置信,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女,襄陵公主卻在看玉蘭花,她的話有些缥缈,不像是在他眼前說的。
“太寧十七年,我成親。”她起身走向最近的玉蘭枝,折下垂枝的玉蘭,遞向霍吟,“你若是不甘心,再試一次吧。這次過後……就算了。”
霍吟接過沾露的玉蘭花,腰間系着的玉發出瑩潤光輝,襄陵公主似在自言自語:“果然又是一場夢。”
太寧十七年。
楓林盡染的秋月,襄陵公主大婚。
霍吟站在宮道之上,紅綢流光,這次十分奇怪,忙碌的宮人無一人看見不屬于皇宮的霍吟。
宮人們托起珍奇的器物成群往一個方向走,綿綿望不到為首的人。
霍吟明白了過來,拔腿用最快的速度往他們的方向跑過去,他穿過明亮的彩燈,掀開礙眼的紅绫,趕上不知道第幾個人,終于在筋疲力盡的時候看到了宏偉的殿宇。
霍吟知道這是魯莽的送死之舉,但他無法以蜉蝣之力撼動大樹,那就以蜉蝣之力抗争。
兩儀殿在層層臺階之上,霍吟已經很累了,他在寒冷的秋夜跑得滿頭大汗,直不起腰,狼狽地大口喘息,喉嚨像被刀片刮過。
前頭的隊伍正踏過長階,霍吟的角度正好能看見為首穿着打扮華麗昂貴的少年少女。
霍吟顧不上急促跳動的心髒,奔赴兩儀殿,襄陵公主和元茗光已經要彎下腰行禮。
“嘉禮初成,良緣随締……”
“等等!”
少年嘶聲力竭的吶喊打斷了婚禮流程,衆人如夢初醒一般才看見霍吟,望向眼前憑空出現的少年俱是一驚,唯襄陵公主青扇落地,露出精致妍麗的妝容。
“你若是與他兩情相悅,若是嫁給他能長命百歲一生安樂,我不會多說半個字。”霍吟指向面色怔愣的元茗光,高聲質問,話裏帶着哽咽,“現在,我要問你,你願意嫁給他嗎?”
兩儀殿似乎只剩下他們二人,襄陵公主的眼底只有霍吟,她喃喃自語:“我在夢裏見過你,還是說那不是夢。”
“你願意嫁給他嗎?”霍吟的質問比上次還要高聲。
“我……”
襄陵公主承受所有人的目光,她的面色頗為畏懼,尤其是太寧帝冰冷威嚴的視線壓在她身上。
“我不能嫁給你。”襄陵公主退開幾步離元茗光更遠,“我不想嫁。”
她說完不再理會元茗光,迎接太寧帝直逼而來的視線。太寧帝高坐龍椅,所有人只有仰頭才能看見他,所有人看見他都難以喘息。
襄陵公主過去的十五年從來都是循規蹈矩的好姑娘,此時她無聲抵抗着她的父親,她的君主。
霍吟的手腕被一只纖細的手握住,襄陵公主抱着赴死的決心,在群臣皇族眼前表白最熱烈的愛意。
“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愛上一人,只想為他戴上結香花。”
紅綢吹落,冠釵散地,霍吟與襄陵公主如振翅飛鳥,渴求着沖破宮牆。
雷聲轟鳴,紫電劈裂天幕,羽林衛亮出鋒利的劍刃,大雨沖涮血流。
霍吟終究被命運打倒,血濺在白玉之上,玉光皎潔,血玉生光。
“霍吟!”襄陵公主撲倒霍吟身邊,她的婚服已經髒了,重重羽林衛包圍着他們,“是我害了你,是我殺了你。”
霍吟睜開雨血模糊的眼睛,他感受到有一雙手在他的臉頰上撫摸。
“不,害死我的不是你,是……”霍吟的目光轉向站在巍峨宮殿前的帝王,即使霍吟看不見他的臉,他投落的目光依然讓霍吟發自內心的懼怕。
“一個人的一生只能愛一個人,若能為這個人而死,那将是崇高偉大的純潔事業。”霍吟抓上襄陵公主的手,聲音越來越微弱,“襄陵公主,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事業。”
大雨沖刷着一切,霍吟還有話想問,他哽着最後一口氣,艱難吐字:“我……我和那個樂師,你到底愛……”
汩汩血液沿下巴滑落,未說完的問題,不甘心的愛情,都将随他不自量力的舉動葬送在兩儀殿的臺階之下。
咽氣前,熟悉的痛感喚醒了霍吟久遠的、已經被他遺忘的記憶。
剛上初中的霍吟站在普明寺外,擡頭仰望古老的梅樹,在爺爺的催促下進入寺廟。
出寺的霍吟似乎聽到一聲古老的呼喚,他想回頭去看,卻一腳踩空滾落山下。
“小小年紀不學好,怎麽學人家偷盜?”
“你組織偷盜的計劃天衣無縫,那些乞丐也很信服你。”
“你比別的孩子聰慧,我家中女兒想要個兄長,朝中父兄将來想多些助力,你也姓霍。”
“郭霍二氏侵田霸民,科舉舞弊,陛下仁慈,免了年幼子女的流放之刑,沒入宮廷為奴,霍大人,還不謝恩?”
“義兄,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這是我的紙鳶。”
走馬觀花似的畫面在襄陵公主身上停留,變得無比清晰起來,灼灼的桃花,嬌俏的公主,含笑的少年,遺落的紙鳶。
最終,定格在太寧十七年的夜晚。
“你這孩子終于醒了。”霍母拉過霍吟的手,喜極而泣,“你從山上摔下,都昏迷三天了。”
霍吟茫然地盯着醫院的天花板,他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歸來,帶着一身被打出來的傷。
可是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傷是從山上摔落得的。
他好像忘記了一個人,一個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重要的人。
原來,原來……
是一個人,從來都是一個人。
霍吟真的只是霍吟,時空混亂交錯,夢境與現實颠倒,唯獨命運沒有改變。
霍吟簡直想笑,想放聲嘲笑上天的荒唐可惡,但他就要死了,甚至沒力氣對襄陵公主說上一句“我就是他”。
他在意識尚有殘餘的最後,模模糊糊中抓過一支冰涼的金釵。
“小公子,你是誰?”
凄冷冬夜,白绫棺木,素衣的公主看向握玉少年。
懵懂無知的少年還不知道迎接他的是什麽,他只能從那雙憂傷的眼中窺見這是一位苦命的女子。
公主府外,回到二十七年的霍吟在十七年的痛苦中睜眼,他看見的不是2023年的平靜早晨,而是太寧二十七年的絕望夜晚。
霍吟曾經不明白,如今全明白了。
他以為他是在救襄陵公主,可是襄陵公主不稀罕他來救。
她想要的,從來都是解脫。
死亡是她期盼的歸宿。
霍吟吻上沾血的玉結香,血滲入玉中,玉不再皎潔無暇,多出來的紅讓霍吟心驚肉跳。
他看向火焰灼灼的公主府,今夜——唯有死亡可重啓,唯有死亡可再見襄陵公主。
霍吟從袖中拿出釵環,那是襄陵公主遺落的金釵。
他隐藏在暗處,待雪落,待日出,他像個看客圍觀自己和堯豫生的糾纏,瞅準時機毫不猶豫刺向了另一個自己的脖頸。
他看着過去的自己倒在地上,發瘋般笑了出聲。
羽林衛出現,在劍尖即将沒入他身體的剎那 ,腰間的兩朵玉結香發出光芒,霍吟睜眼,又是那一夜,他握緊手裏的金釵。
“死亡,才是我們故事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