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化工廠每個月等會召開一次全體員工大會,時間并不很長，一般都會在一個小時之內結束。

每次會議的流程也很簡單，先是各個科室的領導講話,然後是兩位副廠長講話,最後是廠長做總結性發言。

主持者一貫是人事科的科長老陳。

今天，在幾位科室領導講話之後,上臺的卻不是副廠長。

老陳重新走到話筒跟前,大聲說道：“這次的職工大會我們還有一件特別的事情,上個禮拜,宣傳科的趙奎因為私人恩怨,敗壞同科室林翠同志的名聲,影響非常惡劣。經領導決定，趙奎必須當衆向林翠同志道歉！”

身為人事科科長，老陳很有一些為人處事的道道，平時見人都是一副笑模樣。

今天,站在工廠後院、用石頭水泥砌成的高臺上,老陳的臉色非常嚴肅。眉毛下壓，看起來很有威懾力。

底下的衆人聽到這話，反應各不相同。

有那消息靈通的,早就對這件事有所耳聞,也聽說了趙奎會在職工大會上道歉。大家本着看熱鬧的心态,想要親眼見證,自從建廠以來聲勢最為浩大的當衆道歉。

不過,更多的,則是對此毫無知情的人。

有些人紛紛交頭接耳,相互詢問着。

“真的要讓趙奎當初道歉呀？”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那他以後還怎麽在工廠裏立足啊！”

“可不就是！這個林翠還真是不能容人！”

當下就有人反駁,“這叫什麽話！沒聽認識科長說嗎，趙奎敗壞林翠的名聲！林翠可是個女同志，名聲壞了，以後該怎麽辦！”

所以當場道歉是對的，都有那些嘴上沒有把門兒的人，就該這麽懲罰。

持這樣意見的，大部分都是女同志。

同為女性，她們最為知道名聲的重要性。

現在還好一些，那十年裏，多少女性就因為名聲壞了，一輩子就被毀了。還有因此輕生的呢。

在一片議論聲中，趙奎耷拉着腦袋上場了。

底下的人不少人都挺熟悉趙奎的，見他這樣，都大吃一驚。

趙奎還算挺有才華的，也因為此，他自覺有依仗，平時見人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态。

今天，站在話筒後面，趙奎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各種同志，各位領導，今天，我站在這裏跟……”

也不知道是羞愧，還是別的原因，趙奎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大家只能聽到他在說話，卻聽不清說的是什麽。

老陳皺起眉頭，走過去提醒，“你大聲一點。”

趙奎很郁悶。

他本來是想着，聲音小一點，大家聽不清才好呢。好像這樣就能讓他感覺沒有太丢臉。

可誰知道老陳居然事兒這麽多！

趙奎心裏不忿，卻也不敢不聽，只好擡高了聲調。

這下子，底下的人可以聽清楚他說的話了。

“……都是我鬼迷心竅。本來我和林翠同志是同事，應該相互幫助相互支持，共同進步。可我，卻無中生有，造謠生事，給林翠同志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再次，我鄭重其事向林翠同志道歉。”

不得不說，趙奎到底是玩筆杆子的人，這道歉信寫得一套一套的。

孟瑩聽着聽着卻皺起了眉頭，轉頭對林翠說：“我咋覺得，他這個歉道得一點都不真誠呢？”

林翠笑而不語。

她也是這樣覺得。

雖然，趙奎筆直地站在臺上，雖然，這封道歉信寫得洋洋灑灑，頗有文采。

但是，卻依然無法掩飾趙奎的敷衍。

林翠甚至在對方偶爾擡頭望臺下看的眼神中，發現了一絲憤恨。

趙奎不僅道歉不真心，而且，林翠可以肯定，從今天開始，趙奎和她的梁子算是真的結下了。

因為呢有了這個插曲，今天的職工大會，大家好像都不在意各位領導講的是什麽，所有的關注點，都在趙奎當衆向林翠道歉這件事上。

最後，廠長講完話，宣布散會的時候，大家三三兩兩走回辦公室的路上，還意猶未盡地議論呢。

“都在一個辦公室，這倆人以後恐怕是沒法相處了。”

“可不是嘛，還要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想一想就替他們尴尬。”

“哎，兩個人都是宣傳科的，沒想到宣傳科的人這麽好鬥的！”

“他們宣傳科的顧主任也不說管一管！

最後的落腳點，果然落到了宣傳科上，而身為宣傳科一把手的顧主任也成了責任人。

顧主任在人群裏，把這些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他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顯得更加陰沉了。

這還不算完，走了沒兩步，他就被人叫住。回頭一看，是廠辦的秘書。

“顧主任，廠長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秘書說話十分客氣，臉上還帶着笑容。

但不知道為什麽，顧主任總覺得，那笑容裏帶着一絲嘲諷。

*

與此同時，林翠已經回到了辦公室。

孟瑩一直挽着她的胳膊，看向林翠的眼神中都是崇拜。

“林翠，你可真的是太厲害、太勇敢了！”

孟瑩就差把“我是你的迷妹”幾個字寫在臉上了——當然，身在七十年代末的她，還不知道“迷妹”這個詞，不過臉上的表情已經明晃晃地洩露了她的內心。

林翠有些無語。

她拿起杯子，打算去打水。杯子就被孟瑩搶走了。

孟瑩：“打水這種小事，林翠你以後就不要做了，都交給我！”

林翠：倒也不必如此。

可是，孟瑩的動作太快了，還沒等林翠反應過來，人家已經把水給打回來了。

這個姑娘雙手捧着杯子送到林翠面前，“請喝水。”

林翠看了對方一眼，覺得這種關系非常怪異。就好像她自己是什麽大佬，而孟瑩是她的小弟。

孟瑩接下來的行為，更是再一次佐證了這一點。

不管是啥，都不用林翠自己動手。

倒水也好，擦桌子也好，孟瑩都眼疾手快地代勞。

只要林翠這邊有什麽響動，孟瑩就會立刻扭頭，“林翠，你要什麽？我給你拿。”

林翠：“上廁所。”

孟瑩……

哀怨地看了林翠一眼，孟瑩覺得對方可能是故意的。

孟瑩很委屈啊，她崇拜自己的偶像，有什麽錯嗎？怎麽這還被嫌棄了？！

從廁所回來的路上，林翠還是忍不住搖頭笑。

孟瑩這個姑娘真是太可愛了！

但林翠的腳再一次踏進辦公室的那一刻，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剛剛還有人說話的辦公室，此時變得鴉雀無聲。

孟瑩回頭沖林翠使了個眼色。

林翠秒懂，看向了坐在寬大辦公桌後的顧主任。

顧主任嘴角下撇，眉眼低垂。一看就是心情不好的樣子。

這是，挨批了？

林翠很有眼力見地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捏手蹑腳走回自己的辦公桌。

她隐約猜出來，顧主任的打壞情緒可能跟今天的道歉有關系。

很有可能，顧主任聽到了什麽議論，或者是挨批了。

但林翠不後悔。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林翠還是會選擇把事情鬧大。

整個一上午，宣傳科的人員都在低氣壓的氣氛中度過。

好不容易盼到吃午飯，孟瑩立刻站起來，拉着林翠就往外跑。

林翠拗不過她，只好跟着跑。

兩個人跑出辦公室，跑出樓道。

孟瑩這才放慢腳步，長長呼出一口氣。

拍了拍胸口說：“哎呀，今天上午可難受死我了，大氣都不敢出。”

林翠有些好笑，“有那麽誇張嗎？”

孟瑩撇她一眼，“你當然不害怕了。你內心強大，可我們這些小喽啰不一樣呀。”

顯然，在孟瑩心裏，和她一樣只是一個宣傳科普通員工的林翠，已經處在另外一個高度了。至少，在心理上是這樣的。

孟瑩：“我本來上午有個東西想找顧主任簽字呢，都沒敢過去。”

她心有餘悸地皺起眉頭。

兩個人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林翠感覺到旁邊時不時投過來的各種目光。有人還低聲議論，“那就是林翠啊！要求趙奎當衆道歉的那個！”

林翠聽到了這些話，但她并不在意，而是專注于勸說孟瑩。

“不要因為個人情緒影響工作，該簽字還是要簽字的，要不然耽誤了什麽事兒，還是你的責任。”

孟瑩點頭如搗蒜，但回想顧主任那張臉，她心裏還是有些忐忑。

“林翠，好林翠，下午你幫我去找顧主任簽字吧。反正你不怕他。”

林翠：“其實顧主任人挺好的，你不用想那麽多，該幹嘛幹嘛。”

人挺好的，就就是有點兒小心眼兒。

這是目前為止林翠對顧主任的評價。

不過後面這句話就不好對孟瑩說了。

但不管林翠怎麽勸說，孟瑩就是不敢，她求了林翠半天，在食堂還給林翠打了一份兒紅燒肉。

林翠沒有辦法，只好同意。

倒不是在乎這份紅燒肉，主要孟瑩對她一直很真心，林翠也不忍心看到對方反複糾結。

下午上班後，林翠向孟瑩要了那封文件去找顧主任。

“主任，這裏有份文件，請您簽字。”

沒有人回答，顧主任低着頭，仿佛很專注地看着手裏的文件。

林翠知道對方肯定是聽見了。

她也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辦公室裏其他人漸漸發現了不對勁，紛紛朝這邊看過來。孟瑩更是着急的不行，覺得是自己害得林翠難堪。

反而是當事人林翠并不覺得有什麽。

不就是被冷落嗎，不就是被顧主任可以忽略嘛！這有什麽的？

正好，趁着這會兒空檔，林翠開始構思下一篇稿子要寫什麽。和現在的物價相比，給報刊投稿的稿費還是很可觀。

林翠想多寫一點，也可以多掙一些錢。

或許，她可以找個時間去看看山野風景，寫一篇散文投到報社去。

正想着呢，就聽顧主任問：“你剛才說什麽？”

林翠從構思中回過神來，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同時輕輕遞上手裏的文件。

顧主任接過去，掃了一眼，“這不是你負責的工作。”

他用的是肯定句。

林翠知道，想要瞞着顧主任是不可能的，畢竟人家就是科室裏的一把手，是安排工作的。每個人手裏有什麽活兒，顧主任門兒清。

林翠點點頭，說：“對，這是幫同事簽字的。她手裏有別的工作。”

顧主任啪一下子，把文件摔在桌子上。

“什麽時候咱們科室也開始拉幫結派了？你們不好好工作，整天搞這搞那，把我這個當主任的往哪兒擱？這就不說了，眼看着技術比武大會就要召開了，你們他要搞東搞西，簡直是不務正業！”

顧主任突然爆發，給科室裏其他人吓了一跳。孟瑩更是驚懼地朝這邊看過來，愣了一秒鐘，站起來就要過來。

林翠估計她是要過來承認錯誤，背着身後的手朝孟瑩擺了擺。

孟瑩站住了，咬着嘴唇，擔憂地看着林翠。

林翠低聲道：“是，顧主任，這是我的不對。以後，我一定專注于工作，，争取多寫稿件。”

提到寫稿件，顧主任猛然想起來了，自從他提出每個人三天寫一篇稿件提前為技術比武大會的宣傳工作做準備的是林翠。到目前為止已經交了。五篇稿子。遠遠超出了他的期望和要求。

無論如何，在工作能力上，在專業上，林翠是無可挑剔的。

顧主任壓了壓心頭的火氣，扯過剛剛被他拍在桌子上的文件，大致看了一眼，刷刷幾筆簽上自己的名字，交回給林翠。

“下不為例。”

林翠知道，對方說的可不僅僅是代簽文件的事兒。

她假裝聽不懂對方的話裏的意思，恭恭敬敬地點頭，“好的顧主任，以後我們都各自找您簽各自的文件。”

說完，微微一笑，拿着簽好的文件轉身走了。

顧主任……

他說的是文件的事兒嗎？

等顧主任有事離開辦公室，孟瑩湊過來，一臉地歉意。

“對不起啊，都是因為我。”

小姑娘說着，眼圈都紅起來，看起來十分讓人憐愛。

林翠笑了笑，回頭看看，發現其他人都沒注意這邊，遂壓低了聲音，說道：“不是因為你。”

孟瑩一臉懵，“明明就是因為我。”

林翠真的是對她太好了。為了她，林翠寧願獨自去承受顧主任的怒氣。

“翠翠，以後，我都聽你的！”

孟瑩一臉堅定，仿佛在許下什麽誓言。

林翠本來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可看孟瑩這樣，怕後者有什麽心裏負擔。

“我去廁所，你陪我吧。”

孟瑩正是壯懷激烈，打算從今以後唯林翠馬首是瞻，區區陪着去廁所，自然是不再話下。

兩個人走出辦公室，林翠卻拉着孟瑩出了樓道。

孟瑩：“不是要上廁所？”

林翠沒回答，而是把自己的分析跟孟瑩說了一遍。

孟瑩睜大了眼睛，“你的意思，顧主任特意借着今天的事情寵沖你發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