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燭火有一陣沒剪,屋內光線昏暗了不少。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直接借着昏幽的火光,翻閱起了檢舉江玉珣的密信。
玄印監則在同時,向他彙報田莊內的異動:“……江大人最後對莊有梨說,倘若真出了問題,他自然會來找陛下您請罪。”
應長手指一頓,把密信放回桌上。
停頓片刻後忽然緩緩地笑了起來:“将寫信者的名字全部記下。”
記名字?
玄印監雖有些疑惑,但還是立刻領命,取過密信退了出去:“是,陛下!”
轉眼,屋內又只剩下了應長川一個人。
天子随手拿起燭铗,剪掉燃盡的燈芯。
屋室重新明亮了起來,可那雙煙灰色眼瞳中的寒意卻半分未減。
這些公卿大臣平日裏只會裝聾作啞,寫起信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快。
放在往常,他定然會第一時間,将與朝務無關的東西丢到一邊。
但是今日……
應長川忽然想認識認識這群自認會揣摩聖意之人。
傍晚,玄印監駐地。
Advertisement
忙了一天的江玉珣,終于趁着晚飯時間來到這裏聽他們講聆天臺的動向。
玄印監們頭一回坐着談正事,一個個都有些拘謹:“……少司蔔商憂,于近日離開聆天臺,目前正在四處捐物、籠絡人心。”
與略為放不開的玄印監不同,江玉珣只管随口吐槽:“嗤,裝腔作勢,虛僞到不能更虛僞。”
“咳咳咳……”
哪怕早就知道他不敬鬼神,聽到這裏,身邊人還是被他吓了一跳,差點嗆到。
但少年并沒有就此打住。
“身為聆天臺的實際掌控者,商憂只有收買人心時,才會親自出場。”
至于吃力不讨好的事,則全扔給了大司蔔那個吉祥物老頭。
江玉珣對這人沒有任何好感,點評也格外辛辣:“不是虛僞,還能是什麽?”
玄印監一邊震驚于他的大膽,一邊又忍不住覺得,江玉珣的話簡直是說到了自己心坎裏。
——聆天臺那群人,最道貌岸然不過!
說完商憂,江玉珣又問:“除此之外還有什麽?”
“回江大人,聆天臺還将巫觋之說,與怡河附近發生的事,以最快速度傳向了各個郡縣。”說到這裏玄印監表情逐漸嚴肅了起來。
江玉珣不由抿唇,放下手中碗筷。
他明白玄印監為什麽會這樣緊張。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傳播的速度也慢。
按理來說,等巫觋之說傳到其他郡縣,這事早已經翻篇。
可是有了聆天臺的推波助瀾。
整個天下都提前将目光投了過來,等着看此事将如何收場。
倘若最後不了了之。
亂的不只是昭都的附近怡河平原,更是全天下的民心……
受田莊內氛圍影響,玄印監心裏也打起了鼓,“江大人,我們是否要提前做些準備?”他的語氣稍顯忐忑。
“不用,”少年忽然笑了起來,轉身搖頭對他說,“等着就好。”
江玉珣的語氣并不強烈,但在衆人都焦頭爛額之時,越是雲淡風輕的話語,越有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玄印監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停頓片刻終于反應過來:“是!”
江玉珣忍不住向窗外看去。
田莊建在河畔高處,從這裏正巧可以遠眺怡河。
此刻正值黃昏落日之時,大河被夕陽染紅,浩浩湯湯向東而去。
江玉珣一點不怕聆天臺将這件事傳遍天下。
甚至還怕他們傳的不夠快呢!
……
遠處,月鞘山下。
遠離怡河,沒有被列入轉移名冊的小村,升起了袅袅炊煙。
懸着“聆天臺”玉牌的馬車,緩緩駛過村舍。
凡馬車途經之處,百姓莫不出門跪拜,好不熱鬧。
除了本村的村民外,幾個上午離開田莊的人也聞訊趕了過來,只為隔着馬車見少司蔔一面。
馬車邊,身着祭服的随從,把用油紙包好的果脯灑向路邊。
百姓紛紛歡呼,上前撿拾。
“玄天保佑——”
“謝司蔔大人恩賞!”
歡呼聲夾雜着對江玉珣的不屑與咒罵,一起傳入車內。
坐在裏面的人卻閉目養神,他把玩着手中玉件,眼皮都沒有多擡一下。
“司蔔大人,江玉珣并沒有攔着不讓人出田莊,今早已經有幾十人陸續離開,”随從不屑地笑了一聲,有些期待地緩聲道,“往後河堤安然無恙,走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朝堂的面子……看來是要徹底丢光了。”
另一名随從也跟着笑了起來:“哈哈哈皇帝可沒少殺侍中,依我看江玉珣這條命,十有八九是要折在這裏了!”
“是啊——”
聽着聽着,商憂心頭突然生出一陣煩悶。
他突然冷聲打斷:“時間不早,回聆天臺。”
“呃……是,是大人。”兩人對視一眼,立刻退了出去。
馬車在村道外轉了個彎,向大路而去。
商憂把玩玉件的動作,也一點點變慢。
可就在這時,馬車不知碾到什麽竟重重一颠。
原本好好握在手裏的玉件,随之“咚”一下砸在了地上。
商憂頓了頓,下意識去撿。
法衣之上佩環相碰,生出一陣刺耳脆響。
他剛彎下腰,便聽耳邊傳來“啪嗒”一聲輕響……
商憂猛地起身,朝一旁看去。
——長長的水痕自天而落,墜在錦緞織成的車簾上,分外刺眼。
月鞘山底,下雨了。
……
田莊邊,最後幾個決定離莊回家的百姓仰頭望向天邊。
“你們看,月鞘山那邊是不是下雨了……”
“剛那一道好像是閃電?”
衆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江玉珣的話,并停下了腳步。
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仰頭看了眼遠天,頗為不屑地說道:
“下雨怎麽了?且不說這陣雨下在了月鞘山上,離我們這兒還有十萬八千裏呢!究竟能不能下到這裏來,都是一個未知數。單單說過去那半個月,怡河邊也沒少下雨吧?”
田莊上空的确連半絲雲都沒有。
“說的也是……”
男人憤憤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今晚不走也沒地兒睡覺。我說你們到底走不走啊!”
“可萬一是真的呢?”
“對啊,都這麽晚了,再等一天也無所謂。”
幾人又一次吵了起來。
“走吧走吧!”見衆人猶豫,那人不耐煩地催促道,“沒有萬一!下了半個月都沒潰堤,今晚自然也不會。”
“可是……”
“沒什麽可是,”他背好包袱咬着牙說,“千萬別被江玉珣那騙子吓唬住,該做什麽做什麽就是。巫觋都說了,大家安心住着不必遷移!”
說話間,忽有一道驚雷響起。
幾人瞬間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再次仰頭,看向月鞘山。
電火下,綿延千裏的月鞘山脈,有如一條盤踞在平原上的巨龍,鱗片閃爍。
嶺邊銀河倒傾,剎那間大雨傾盆。
原本就猶豫的衆人,默默向後退了一步。
“要不然我們還是回去吧,至少今晚別走了。”
“對啊,下雨還是回去吧……”
“呸!”領頭的男子握緊拳頭,“我等你們半天,走到門口你們又要回去?怕什麽!我說你們不會真信了江玉珣那騙子的鬼話吧?你們究竟信他,還是信巫觋?”
那幾人沉默不語。
“蠢才!既然願意被人耍着玩,就繼續待着吧!”
領頭的男人徑直離開,眨眼間就消失在了小路的盡頭。
餘下幾人則對視一眼,咬着牙退回了莊內。
亥時。
驚雷激醒了寂靜的長夜。
烏壓壓一片黑雲自月鞘嶺湧來,片刻就将月色吞噬。
在狂風在耳邊怒吼,月光徹底消失那一剎那,兩岸百姓借着最後的冷色看到——怡河已不再平靜!
此時,太仆羅啓榮正趁着夜色,乘馬車沿着怡河往向東而去。
認定江玉珣死到臨頭,應長川也将順應民意大祭玄天的他,想要第一時間前往聆天臺拜會大司蔔。
“轟——”
雷聲将羅啓榮從睡夢中驚醒,耳邊的噼啪水聲也在這一瞬清晰起來。
羅啓榮差點以為馬車的車頂,已被如碎石般墜落的雨滴擊穿。
下屬的聲音從車外傳了過來:“大人,怡河漲水了!我們換一條路走吧——”
羅啓榮緊握雙拳:“怕什麽?這條路最近為何要換?!”
“可是前面……”
“可是什麽?!”羅啓榮無比煩躁地掀開車簾探身向外看去。
就在這一瞬,河水化作巨大的黑龍,向他所在的位置狂嘯而來。
它肆無忌憚地張開嘴,只一瞬便将馬車吞入腹中。
羅啓榮目眦欲裂。
黑。
入眼一片漆黑。
冰冷的河水自口鼻擠入腹腔,耳邊是巨浪隆隆,恍惚間羅啓榮突然想起了江玉珣說的話……怡河真的發大水了!
“啊——”
他後知後覺想要尖叫。
可是口中卻只能發出咕嚕嚕的水聲。
羅啓榮就這樣與馬車一道,被卷入了奔湧的怡河之中。
……
“阿珣,阿珣快出來!”莊有梨推門沖了進來,把低頭看玄印監信報的江玉珣拉出房間,“看,要下雨了!”
說話間,大雨已從天上落了下來。
來不及躲避的二人,瞬間被雨澆了個透。
顧不了那麽多,江玉珣只管擡頭仰望天空。
櫻桃大小的雨滴威力堪比冰雹,土地都被砸得生出了一個個小坑。
可他連躲都不多躲一下。
隔着滂沱大雨,江玉珣隐約聽到莊有梨在自己耳邊大聲喊道:“阿珣,我在昭都生活了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雨!!!”
何止是他?就連田莊內最年長者,都從沒見過這個架勢。
此刻,田莊內已經有百姓忍不住跪下,朝着怡河的方向一個接一個磕起了頭。
“你先去避避雨,”江玉珣想了什麽似的把目光收了回來,他一邊說一邊轉身朝田莊另一頭而去,“我去樓上看看!”
“哎,等等!阿珣,雨太大了!”不等莊有梨攔,江玉珣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這座田莊原本就建在高處,莊內了望用的閣樓,能将怡河兩岸的景象盡收眼底。
大雨如幕,讓人看不清遠方。
因此,直到登上高樓,江玉珣方才發現……應長川不知道什麽時候,竟也一個人提前來到了這裏。
“……陛下?”少年腳步一頓,正要行禮。
應長川卻擡手将他的動作打斷,并示意少年走向前來。
正是這一刻。
江玉珣的耳邊,突然傳來震天一響。
顧不得那麽多,他立刻上前和應長川一道站在窗邊,朝遠處眺望。
——怡河上游的水,如巨龍順着河道奔湧而來。
瞬間濁浪排空,怒吼着拍向堤岸。
只一瞬,便擊潰長堤,溢向平原。
不過眨眼的工夫,就把怡河兩岸的村舍、屋棚夷為平地。
在怡河兩岸跑了幾天的江玉珣,早對這裏每座村莊的分布稔熟于心。
……但凡遷移再慢一步,這座田莊內的百姓,都會葬身于方才的巨浪之下!
冰冷刺骨的暴雨向他拍帶過來,江玉珣下意識攥緊了窗框。
甚至忘記了呼吸。
大雨還在繼續。
田莊內劫後餘生的百姓,突然開始山呼萬歲。
這是第一次,人群中沒有一個人高呼“玄天保佑”或者“聆天臺”這幾個字。
“江大人”與“吾皇萬歲”的吶喊聲震破天際,壓過滂沱大雨和雷鳴閃電,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令他的心髒随雨聲一道狂響。
冷白的電光似碎銀灑向大地。
少年餘光看到,身邊人那雙煙灰色的鳳眸,也不再平靜……
這一刻,江玉珣終于清清楚楚地意識到:
史書上記載的那一晚,到來了。
而歷史,則已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