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浮生

第37章 夢浮生

◎“他要去找,他的殿下”◎

昔日舞劍的少女, 拾起家傳的槍,從流放的路途中逃脫,蟄伏到雲縣, 占山為王。

當魏婕猜到謝僅青的身份時,心裏頓時升起一股強烈的危險感。

謝僅青的父親、族人, 皆死于帝王之手。

她怎能不恨?

而一個皇室公主走到她的地盤, 背負殺親之仇,她若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魏婕, 或許根本不會被人知曉。

但謝僅青忍住了。

她沒有選擇殺魏婕

不僅不殺,她還想安安全全的, 将仇人之女放回去。

此等隐忍的心性, 若是給她安全的環境,加以時日, 或許能成長為一方強大勢力, 如前世的天雄寨般, 讓皇帝忌憚到頭疼。

……但皇帝頭不頭疼, 跟魏婕有什麽關系。

她根本不在意。

——

熱氣混雜着茶香萦繞, 朦胧成一團雲似的霧。

魏婕表現的氣定神閑:“我不是來談條件的, 我是來談合作的,謝寨主。不論曾經, 我只知道你是天雄寨的寨主, 便足矣。”

魏婕完全可以裝傻充愣, 順着謝僅青的意思,安全回到她的公主府。

但若是就這麽的回去, 龍虎寨的危機仍然擺在眼前, 如一根長箭插在她胸口, 日日夜夜宛如實體般折磨着她的心神——

她必須要嘗試着邁出天雄寨這一步。

魏婕的意思很明了, 只當謝僅青為天雄寨寨主,不會向上檢舉她。更甚之,她一個公主,還意圖與一個朝廷罪犯合作。

謝僅青默然與魏婕相對視。

她的目光裏不複從前的随意,只剩下一股濃濃的,由戒備與疑慮纏繞着的複雜。

——

日頭慢慢升起,離開謝僅青的房門,光線頃刻間灑滿全身,暖洋洋的,令人放松了心神。

戚子坤修長的指節漫不經心地扣着劍柄,回憶魏婕與謝僅青的對峙。

她們兩人明顯是舊相識,她們談合作,魏婕堂堂公主,卻和謝僅青一個山寨寨主聯合,意圖攻下龍虎山的另一個山寨。

為什麽?

當地官員都不想剿的匪,公主為什麽要插一腳?

柳枝纖細,随清風蕩來,魏婕和謝僅青談妥後好似脫去一層無形的制約,她渾身輕盈盈,随手拈住一片柳葉,捏在手裏把玩。

她的步調洋溢着輕松的意味,輕松的有些過了頭,像是久久處于困境的人終于達成所願時,恍惚的感受到了一種好似踩在雲端般的,不真實的輕盈感。

“子申。”魏婕倏地轉頭看戚子坤,秋水般的杏眼流轉微光:“你說你會幫我,對麽?”

戚子坤微怔,記憶瞬間被她一句話拉回幾日前——

他被她壓在身下,肆意戲弄……

他說,他會幫她。

等回到寝室,關上門,晃目的光線一下被隔絕在外。魏婕坐到木桌旁,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玉瓶。

戚子坤看着她手裏的玉瓶,耳邊傳來她冷硬的聲線:“我這瓶裏,是一種寒毒,只要吃下一顆,便需得每隔一段時間吃一次壓制的解藥。如若不吃,寒毒發作,寒氣侵入五髒六腑,則會令人痛不欲生。”

她極為無情:“你若是吃了這藥,我便如了你的意。”

——如他的意,不再繼續肆意戲弄他,只當他為一個普通的幕僚。

————

魏婕不是個善人。

她既救了少年,又逼迫少年。

戚子坤擡起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接過玉瓶,道:“好。”

少年沒有露出半分不悅之色,

魏婕微昂的下颚線條繃緊,一錯不錯地盯着他看。

戚子坤打開瓶塞,從裏面倒出一顆藥放在手掌心上,小小的一個圓黑粒,聞起來一股子藥香。

魏婕擡手,替他倒一杯水,送到他面前,輕一颔首。

意思是,吃吧。

吃了,我便信你。

戚子坤沒有接過水,他利落的直接咽下。

吃完,他眉眼微彎,看向徒自舉着一碗水的魏婕:“殿下,我吃完了。”

——我無比忠心。

魏婕也慢慢浮現出笑意,纖細的手腕翻轉,水流湧下,順着木桌向下流。

滴答、滴答……

魏婕慢條斯理的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面上十足的好脾氣,可手裏的動作卻展露出她心情的暴躁。

“過來。”她說。

戚子坤頓了頓,擡起步子,布料貼着修長的雙腿,每走一步,都能勾勒出流暢的線條。

他如以往,單膝跪在魏婕面前。

水漬順着桌角滴落,浸濕了少年的衣擺。

“你怪我麽?”魏婕伸手,手指虛虛捧上他的面頰,她的聲音很輕,如同嗓子中擠出的氣音:“是你先騙我的。”

她恹恹的,一雙烏黑眸裏如同覆着一層紗霧,朦胧的似投不進去一絲光亮。

五月天的日子,她的手卻涼的發冰,仔細感受,還有一些顫意。

為什麽?

戚子坤怔忪地看着她。

明明他聽話的吃了毒,也沒有怪她的意思。

他沒有坦言自己的身世。

是因為這個嗎,她那麽傷心?

——

當晚,暮色四合,戚子坤躺在床上,雙目阖着,腦中昏昏沉,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他吞下毒藥,身體并無異樣,用內力探視也無從發現,他不禁生疑,魏婕讓他服下的真的是毒藥嗎?

且,明明吃下藥的是他,為何她卻那麽難過?

疑慮重重,戚子坤半睡半醒,似墜入幻夢。

夢裏,像是延續了從浮生寺回來後的那晚的夢境,他并未遇到魏婕,而是入了宮,從最不起眼的小太監做起。

在宮裏頭無人依仗,一個毫無身份的小太監,便只能被分配無人願意做的髒活累活。

起初,他不在意,他低調隐藏,只想蟄伏于大晉,等風浪過去,尋到丢失的侍從,回到大梁。

一切的轉機,是從那儀仗浩大的惠妃,于人群中,漫不經心地向他看去一眼——

他遲遲的意識到,他太想當然了。

他怎麽會認為,大梁危機重重,大晉便是個安全窩、避難所?

夢如幻沫,畫面迅速翻轉,夢裏的他快速收拾好心态,在大太監隐晦的暗示他惠妃看上了他時,他投其所好,展露鋒芒,一時躲避了惠妃的風頭。

惠妃卻不想輕易放過他。

那是個烈陽高照的午後。

光線刺目,灼熱的溫度落在皮膚上,像是能曬出一層火辣辣的泡。

他被人帶到惠妃面前,惠妃眯着一雙帶着涼意的眼,輕飄飄的讓他跪着。

惠妃惱怒于他的不情願,她要折斷他的脊骨,令他乖乖順從,做一只乖巧聽話的寵物。

空氣蒸騰如火爐,一股股熱浪撲面滾來,他跪在滾燙的石板地上,從鼻尖滾落的汗珠一滴滴落到地板,再迅速蒸騰消失。

他習武,內力高強,他并不怕熱。

他只是想僞裝成被折磨狠了的樣子,滿足惠妃的惡意,混過這次莫名其妙的折磨。

然後再報複回去。

他是那麽想的,也是那麽做的。

可最後,卻不是惠妃撒完氣才放過他。而是出府幾年,衆星捧月般被一群侍從圍在中間的永安公主,像看空氣般,掃了他一眼。

之後,惠妃氣急敗壞的讓他滾。

夢裏,頂着散發一圈圈光暈的白日,他慢悠悠走出惠妃院門——

他開始打聽永安公主。

他曲意逢迎,耍了些心思,從宮裏出去,進了永安公主的公主府。

他再一次,見到了那貴氣無比,團團綠葉擁簇下,傲慢盛放于枝頭的牡丹。

——

晨時,幾道光束透進窗子,塵埃紛亂如星鬥,光影交疊,簡陋木桌旁,坐着個墨發披肩,神态倦意的少年。

少年像是沒有休息好,懶懶地撐着頭,半伏在桌上。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黑,幾縷發絲淩亂的落在他面上,貼着脖頸,盤在鎖骨窩上。

青十敲門後,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倦懶漂亮的少年郎。

少年在他進來後,擡起一雙瑰麗的桃花眼,默默地瞥視他一眼。

那輕飄飄的一眼,似有幾分漫不經心的邪氣。

青十一向木讷的面龐,慢慢浮現出幾分怪異。他想,怪不得總有人說,公主喜愛她身邊的一個侍衛。

一個可以稱之為漂亮的少年。

“昨日你去的,今日便該我去了。”青十一板一眼地說道。

他習慣言簡意赅,他的意思是,昨日是戚子坤守在魏婕身邊,今日便該輪到他了。

青十在觀察到戚子坤疲倦的面色後,又自以為通情達理地說:“你可以繼續休息。”

他覺得,戚子坤的身板實在瘦弱,個子瘦挑,鎖骨突出,一看便是不堪重負的樣。

他應該體諒。

戚子坤被一場真實無比的夢折騰了一晚,醒來後渾身疲乏,像是還未從夢境裏出來,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

但他懶懶掀起眼皮,卻道:“今日還是我去。”說完,他起身,不管青十異樣的視線,一邊走,一邊拾起桌上的發帶。

晨露綴在嫩葉上,鳥雀拍打着翅膀,樹冠間蟲鳴清脆,一陣風卷葉片,落葉洋洋灑灑飛揚在半空——

少年踏入其中,背影卓卓,他随意三兩下将墨發高高束起,發尾随着他的身影一晃一晃,似一彎調皮的月。

他要去找,那夢裏面高傲的,看他如空氣的公主。

——

戚子坤出門時,天剛翻魚肚白,時候尚早,他本以為,會見到一個初醒的還未梳洗的魏婕。

他才走到門口,還未敲門,青五便提前給他拉開門,側開身,示意他進去。

裏屋無人開口,戚子坤自顧跨過門檻,邁入充斥藥香的裏屋——

屋內,燭燈燃盡生命,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簡陋的木案旁,魏婕素面朝天,發絲未束,身着素白裏衣,披外袍,正伏身在案,提筆作信。

白光從門縫裏傾瀉,斜斜的一條線落到魏婕面上,将她本就白淨的臉照得越發蒼白,眼睑下的一層青色濃重。

戚子坤歪歪頭,想:她也沒有睡好。

……

魏婕一夜未眠。

戚子坤毫不猶豫的吃下藥後,魏婕似被冰涼的雨劈頭蓋臉的淋了個滿頭,周身發起涼意。

她無半分睡意,獨自坐在椅子上,看了一晚的月。

她昨晚想,時至今日,她做的都對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魏婕的稱號從三公主,到永安長公主,走過數十年的路,她清楚的明白且履行這一點。

她依然對戚子坤心存疑慮,

但她最終還是決定用他。

許是因為……前世的戚子坤再虛假,再裝模作樣,也從未傷害過她。

——他從未傷害過她。

昨日,她給戚子坤的藥,并非是毒藥,而是随身帶的解毒藥。

她沒有随身帶寒毒的習慣。

她猶豫着,是否要在回到公主府後,給戚子坤真正的毒藥。

她伶仃的坐在月下一晚,随着天空破曉的第一縷光灑下,她開始提筆,寫下一封信。

魏婕決定走秦自清的路子,不經過衛國公府,為戚子坤在朝中謀求一個位置。

之後,不管是否養虎為患,戚子坤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

青五自幼習武,身體健壯,恢複力強,她昨日剛醒,便可以活動着做些事情。

所以青五拉開門後,魏婕只知道今日跟随她的暗衛過來了,卻不知道是誰。

直到少年玄靴點地,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長長的及腰的發絲落到她眼簾——

魏婕手指一滞,一滴墨摔下,落在紙上,渲染出一圈黑漬。

她沒有擡頭,掃了眼紙上礙眼的墨漬,繼續往下寫:“你怎麽來了?”

“今天還是我跟随殿下。”

少年潤朗如溪流的音色流入魏婕耳中,魏婕頓了頓,手腕處的青筋用力而凸起,她終于擡首,冷冷看向他。

魏婕想,她昨日,才逼着眼前的少年吃下“毒藥”。

少年為什麽毫無芥蒂,完全不在意一般,主動來找她?

他可真是好脾氣,好心性!

魏婕不能在天雄寨呆太長時間。

她與謝僅青達成共識後,便要立即下山,和留在萬佛寺的青梅互換身份,回到公主府聯絡下屬。

魏婕壓下面對戚子坤的怪異滋味,她站起身,纖薄的肩膀上外袍随之滑下一個角。

戚子坤立馬拽住外袍,在魏婕身體僵硬的一剎那,他主動接過外袍,撫平衣皺,像是做過無數遍的這樣動作般,流暢的站到魏婕身後,伺候她穿衣。

魏婕木然的,跟着戚子坤行雲流水的動作,把手臂伸入衣袖,她像是個不用動的金貴木偶,只需要乖乖站着,體會着戚子坤的貼心。

魏婕身為公主,早已習慣被人伺候。但在這天雄寨中,沒了貼心的侍女跟随,身邊只有一群糙暗衛,魏婕這幾日一直素面朝天,偶爾還需要看顧重傷的青五。

所以突然被戚子坤如此貼心的照料……魏婕竟有點受寵若驚,她頗為莫名地上下掃視戚子坤。

前世的戚子坤從宮裏頭出來,因為手腳麻利,為人貼心,才被調到魏婕的府上。

魏婕前世習慣了戚子坤無微不至的照料。

但重活一世,戚子坤從未進宮,并未學會那些伺候人的細致活,給她綁個衣帶都笨手笨腳,怎麽現在又能如此熟練自然的伺候起她……

魏婕靜默擡眸,凝視着少年沐浴在白光下的側顏,他正垂着一排纖長而上翹的烏睫,微低着頭,為她系着衣帶。

伺候她,可不是幕僚的活。

那是面首該做的。

戚子坤為魏婕穿好衣裳,走到她身後,撫上她柔順似綢緞的墨絲——

魏婕受到刺激般猛得向前走上一步,細長的眉蹙起,聲音拔高:“別碰我!”

——他太奇怪了。

戚子坤修長如潤玉的手半擡,看到魏婕躲避的動作時,他手腕一僵,慢慢放下手:“抱歉,殿下,我無意冒犯。”

魏婕當然知道他只是想要幫她束發!

但是為什麽,她明明已經滿足他的請求,他卻如此反常,主動湊到她跟前!

“不用你伺候。”魏婕從桌上拿起發帶,用手為梳,迅速簡單的束起發絲:“你做好你該做的便好。”

說着,她扯扯唇角,語調淩厲,将少年欲意言說的話堵在口中:“我既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你不必再跟我惺惺作态的獻慇勤!”

魏婕陰陽怪氣,語氣很重,若是臉皮薄的人,怕是會臉色漲紅,立刻甩袖離去。

但戚子坤的神情沒有一絲變換,仍然溫溫和和,魏婕一番話撞上他溫和似水的包容态度,反倒更顯得她咄咄逼人。

魏婕:“……”她眼不見心為靜,扭頭便想往門口走。

剛一轉身,便看到門口,站着兩個人。

謝僅青兩腮鼓起,努力憋着笑,而孟占生的神态依然如春柳般淡雅,只是看向她和戚子坤的目光裏帶了幾分古怪。

……方才她與戚子坤的交流,都被看了去。

魏婕僵直着,面頰刷一下湧上紅,她美眸微睜,貓兒似的圓眼嗔怒的看向給謝僅青二人開門的青五——

青五木着一張冰雪美人面,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但她敏銳察覺到魏婕目光裏的怨念,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事。她垂下頭,雙膝一屈,剛想跪地——

魏婕:“你別跪!”

青五立刻站直身形。

“你好生歇着去吧。”魏婕繃着臉,又向謝僅青說道:“莫要看我的熱鬧。”

謝僅青打趣道:“哪有,我們都懂,都懂,是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她猛得抻了一下孟占生的衣袖。

孟占生君子謙謙,從容儒雅,面對尴尬場面,只是彎彎唇,并不戲言為難魏婕。

此時的魏婕,無比感謝孟占生的好氣度,她順勢道:“寨主,我們今日便會下山。依照昨日商議的,我的侍從青四留在天雄寨,若有需求,盡可指示他。”

魏婕昨日與謝僅青達成共盟。

魏婕提供錢財與藥材,供養謝僅青的人馬,助謝僅青攻下龍虎寨。

對于謝僅青而言,這是一個對她百利無害的盟約,她的主要人馬都是從舊部帶出來的兵,個個英勇善戰,而她與龍虎寨早晚要拚個你死我活,眼下她缺的正是糧草。

她沒有理由不答應。

但謝僅青想不通這個約定,對魏婕有什麽好處。

魏婕只道:“龍虎寨與我有私仇。”

謝僅青不清楚一個山寨,竟能得罪上天家公主。

但她不用糾結這些個事。

她只需要借助魏婕的力量,攻下難啃的龍虎寨,慢慢壯大她的勢力。

對于魏婕,她現在有財力,卻無人可用,她必須鏟除龍虎寨這個心腹大患,為此,與謝僅青合作,對于她而言,同樣是利。

謝僅青現在找魏婕,不是對昨日的商議有疑問,而是——

“魏姑娘,你此行回京都,帶着石頭可好?”

戚子坤掀起眼皮,看向那玉樹蘭芝,氣度儒雅,如山澗一縷清風般的青年。

謝僅青:“你将他帶到京都,給他随意安排個住處,便不用你操什麽心了,他醫術絕對的好,肯定比得上那群太醫院裏的太醫!”

魏婕聽明白了:“孟大夫想入太醫院?”

孟占生躬身作揖:“家父原本任職太醫院,因一些事故,辭官回鄉,我師承于他……”

“可以。”魏婕利落答應。

孟占生張了張口,像是對魏婕答應之快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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