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初始設定
初始設定
遠處的吉他彈唱換了個小衆民謠,曲調簡單,輕柔優美,夾雜着點異國他鄉稀疏的寂寥感。
兩人側耳聽了會兒,繼尋終于開口,問道:“茜茜知道這件事嗎?”
米蘭搖頭。
繼尋打量着他,米蘭的眼睛帶着點綠色,瞳孔青翠透明,像森林深處杳無人煙的碧綠湖泊。
繼尋問道:“所以你這算是……不明生物?”
米蘭垂眸思考,然後笑了:“按照你們部的定義,大概是的。”
“不明生物一律射殺哦。”繼尋提醒道。
米蘭就那麽看着他,然後挖了一勺開心果冰淇淋,笑容甜美,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樣:“那你要殺了我嗎?”
“當然不。”
“為什麽?”
繼尋回答:“因為沒有任務要求。”
“那你會向部裏舉報我嗎?”
繼尋仍然搖頭。
“為什麽?”
繼尋說:“因為不想做多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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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的工作态度是這樣的呀。”
米蘭放下那盒冰淇淋,靠近了些,他撐着下巴,問道:“那去年第一次地鐵異常時,你為什麽選擇了上報呢?”
“那個時候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繼尋有些遲疑,“現在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上報對我沒有好處。”
米蘭點了頭,他站起來,把冰淇淋盒子扔進了垃圾桶,又繞着石桌轉了兩圈,然後跳上了一旁的藤制秋千。那秋千離地面有一定距離,米蘭就那麽晃着,球鞋蹬在地上,把秋千往後拉,再松開來,蕩出一道弧線。
他就這麽玩了一會兒,那種自娛自樂的好奇心和人類小孩沒有什麽區別。
繼尋看着,問道:“不明生物是你們派過來的,對嗎?”
米蘭說:“是的。”
“你們是怎麽入侵的?”
“很簡單,意識連接。”
繼尋一臉疑惑,米蘭解釋道:“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主世界,這個世界是邊緣世界。”
“邊緣世界?”
“是的。”米蘭比劃了下,手指在空氣中敲了敲,“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款游戲,我在電腦外操作,而你們是游戲裏的人物。對你們來說我是可以改變游戲進程、創造或者毀滅人物的神,而你們是游戲中按照一定規律發展的人類。”
“但是陸子洋說他不是神。”繼尋默默道。
“他在這裏叫陸子洋?”
“是的。”
“那你信嗎?”米蘭笑了,晃動着秋千,“他是不太喜歡這些,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議事會的決定,但我們依然選擇了他作為主神。”
“主神是選出來的?”
“是的。”
“那我是什麽?”繼尋問。
以賽亞那些起起伏伏的情緒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物品,可以粗暴地拆開來,也可以愛惜地縫合好,總的來說就是可以被随便對待。但米蘭的态度要好很多,繼尋想知道不同的回答。
遠處的樂曲聲停下了,樂隊在商量着換曲子,寂靜來得很突兀,生生橫亘在倆人之間。米蘭停了很久,似乎在斟酌語言,身下的秋千也慢慢靜止下來。
繼尋卻在他開口前換了個問題:“我是人類嗎?”
這次米蘭沒有太猶豫,他說:“如果你的标準是主世界和邊緣世界的話,那你不是人類,你是主世界的産物。但如果你的标準是生理機能的話,那你和人類的差別很小。”
繼尋覺得這不太對:“你剛才用游戲舉例,那我在游戲裏的角色是什麽?”
米蘭無視了比喻,給了更确定的答案:“你是我們制造出來的、從主世界投放到邊緣世界的人物。”
“噢。”繼尋确認道,“你們把我放到這個世界的目的是?”
“監視主神。”
這和繼尋想的一樣,他補充問道:“不明生物也是用來監視主神的嗎?”
“是的。”
“他們也是神?”
米蘭搖頭:“我們制造的每一樣事物都有它的作用,不明生物不是具體的存在,他們只是意識體,意識體在入侵其他世界時會受到明顯限制,世界會把它們融合進自己的規律中,所以它們從來記不起這個世界以外的事情,他們忘記了任務,直到被世界清除的那一刻,他們才清醒過來。”
米蘭嘆氣,把秋千蕩得更高了些:“按照規定,主神去往其他世界是要受到一定約束的,這個你能理解吧?不受約束的權力必将導致濫用。但我們的主神很抗拒這些,他拒絕其他世界的監察員。”
“我忘記這些事情了,”繼尋讪讪道,“以賽亞說主神清空了我的記憶。”
米蘭看他的眼神不自覺帶上了點同情。
繼尋問:“所以主神早就知道監察這麽回事了,我還有必要完成這個任務嗎?”
米蘭在成熟的大人和幼稚的小孩間來回搖擺着,這個問題被他回答得嚴肅又正經:“監察原本就是公開行為,監督要放在事前,落實在平時,而不是等事情發生了才來糾錯。他給了你意識,而且他願意你跟在身邊,這是好事。”
繼尋一瞬間有種聆聽領導講話的錯覺……這段話似乎在哪個宣傳冊上看到過?
他問道:“那我的記憶還能找回來嗎?”
米蘭晃晃腦袋,表示了不行,但他又說:“這要看主神是怎麽做的。他如果有備份,那就可以,如果沒有,那删除了就是删除了。”
繼尋對此很不樂觀:“他既然都删除了,就說明他不認同我的工作,我感覺自己很危險呢。”
部裏對不明生物的處理從來都是射殺,這麽看來,主神應該恨死監察員了。
“所以我們給了你一把槍呀,”米蘭問道,“你的槍呢?”
“槍?”以賽亞也提過這事,但是繼尋對此毫無印象,“你們給我槍做什麽?監察不需要用到槍吧?”
“槍是用來保護你的,他把你的槍也一起拿走了嗎?”
“保護我?”繼尋很驚訝,“我可以對主神開槍嗎?”
“可以,你有七發子彈。”
米蘭大概知道他的困惑,所以一并解釋道:“主神是不能被殺死的,所以你不用擔心,開槍只是消滅了承載意志的身體。那把槍比較特殊,如果子彈全部打完,那就可以暫時性地斷開你和他之間的聯系,為你争取時間。你可以趁此機會離開他,去往另外安全的地方。”
米蘭笑嘻嘻:“我們對你很好的。”
繼尋:“……”
繼尋有一會兒沒有說話,他對過往的事沒有印象,對自己的身份沒有認同感,對米蘭或是議事會更是毫無忠誠度可言,所以聽到這話時,他的第一個想法是:我完全可以找個借口開槍,離開陸子洋,離開這個世界,擺脫掉這不靠譜的任務和工作。
這其實是一個很明顯的漏洞,漏洞裏是巨大的誘惑。繼尋有些焦慮,他不知道米蘭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而他權衡了一下,試探着開了口。
“你們把我放到這裏,我又被清空了記憶,你們就不怕我背叛你們嗎?”
米蘭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好像完全沒往這方面想,聞言反而還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稚嫩天真的發言,他看着繼尋,表情柔軟又憐惜,他說:“你做不到的。”
“什麽意思?”繼尋有種不妙的預感。
米蘭從秋千上跳下來,他站到繼尋面前,孩童的嗓音非常篤定:“你不會背叛我們的。”
他擡起手指,指尖輕輕靠了下繼尋的額頭,帶着電流的冰涼觸感從皮膚一路延伸進了腦海裏。繼尋閉了眼,他看到漆黑一片的意識中,有兩束明顯的光,那光就像是黑暗中指路的明燈,穿越過那片暗沉沒有邊際的的海洋後,他看見了一片空無的白。
米蘭說:“你的初始設定裏有‘忠于議事會’這一項,它刻在你的靈魂裏,你永遠不會背叛議事會。”
繼尋只覺得心口一沉,他問道:“什麽是初始設定?”
“就是無法删除的內容,它和你的靈魂是一體的,它是你靈魂的一部分。”
繼尋再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神的所有物”,他大概真的是個物品,所有人在跟他解釋時,用的都是這樣的比喻。
他問:“類似于出廠設置嗎?”
米蘭回答:“對的。”
繼尋有些喘不上氣了,他放在膝上的手稍稍攥緊了些,但依然堅持着問了想知道的問題:“我之前在地鐵裏見到過一個人類肢體的工廠,以賽亞說那是垃圾處理廠,我也是那樣被制造出來的嗎?”
他看着米蘭,他害怕真相,但他還是在等一個回答。
米蘭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安,他似乎不覺得這是個什麽問題,他只是擡手碰了碰繼尋的臉頰,語調裏帶着點無法言說的欣賞和贊美:“你是完美的,你不會被銷毀。”
繼尋沒有在意“完美”這個形容,他只是知道了答案是肯定的。
米蘭收回了手,他在他旁邊的小石凳上坐下,托着腮幫子看他,孩童的眼睛亮而坦然:“那麽多所有物中,你是最漂亮最精致的,你那麽乖巧溫順,我們都很喜歡你。”
繼尋:“……”
繼尋只覺得頭頂上出現了聚光燈,他像是置身于商店櫥窗的展示架上,隔着一層玻璃,被人肆意打量把玩。對方還帶着十分真誠的喜愛,看他就像看一只可愛的布偶貓一樣。
完完全全俯視的姿态,繼尋莫名的有些恥辱。
他垂下腦袋,忍受着這種不适,小聲問道:“我和茜茜不一樣?”
“不一樣。”米蘭很樂意回答他的問題,他說,“茜茜不是神的造物,她身上沒有指令。”
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再一次湧了出來,就像他懷疑媽媽并不存在一樣,這種不真實在他心裏生根發芽,往下牢牢紮進了心底,枝蔓在表面鋪開來,緊緊包裹着他,把他深埋進地底,他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光明。
繼尋開口,聲音啞得不自然:“所以我真的是個物品?”
米蘭想想,卻是搖了頭,他看他的眼神依然過分親昵,但語調裏卻帶着種認真溝通的意味:“你以前是,但現在不是。你有意識,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