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陽光玫瑰(一更)
陽光玫瑰(一更)
繼尋對一切都很有興趣,廚房的彈簧門、指針擺動的電梯、卡米爾宮的紅磚牆、主神金色的領帶夾……
區域外的那片海有沒有盡頭?天上的星雲為什麽都一個樣?主神心裏有沒有一點想着我?
他期待每一個工作日的早晨,他覺得自己有那麽幾十分之一的概率可以遇見主神——他從入職到板球賽那天,就是花了幾十天。
他也期待每一個休息日,米蘭和以賽亞會邀請他去莊園玩,兩位大人物瘋起來非常幼稚,拿着水槍互噴,每次都要把勸架的娃娃一股腦推進水池裏。
“你不要欺負人家。”米蘭去撈繼尋,繼尋不會游泳,挂在議長身上不敢放手。
以賽亞在岸上笑得前仰後合,嘲笑道:“這水才多深?你倆別膩膩歪歪。”
繼尋也不知怎麽搞的,被撈上岸後就趴在那裏吐水,把兩位神明吓得半死,又是一通雞飛狗跳。
工作上,繼尋倒沒有再偷懶了,他覺得那天是有點失誤,他希望給主神留下好印象,他希望主神見到的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他。
但是,直到輪崗結束,他都沒再和主神有什麽交集了,按照規定,他的站崗位置又回到了接待大廳,工作時間換到了下半夜和上午。
這次是在二樓的禮堂門口,那裏有一條通往俱樂部的走廊,走廊很長,一邊是拱形窗戶,一邊是木制欄杆,欄杆往下可以看見一樓大廳,大廳鋪着花紋瓷磚,幾何線條交錯排列,圖案簡潔,優雅神秘。
繼尋沒有在上班時間見到主神,但是下班回隊裏時,他遠遠地看到過一次。
他停下來行禮,侍衛從來都是背景板,但很意外地,主神看了過來,還稍稍點了頭。繼尋有些發愣,不大好意思地壓了壓帽子。
主神對他開了口,沒有發出聲音,但唇語很清晰,清清楚楚的一句:好久不見。
附帶一個友好的笑容。
繼尋整個人都有點雀躍,他控制不住地笑起來,覺得心裏癢癢的,簡直幸福感爆棚。
Advertisement
他還記得我,繼尋小心翼翼地想。
他不敢有什麽過分的期待,但被主神記住,真的是件超出預期的事。他突然就覺得低到塵埃裏,很想把自己藏起來,怕被別人偷走幸福,又怕自己卑微到承受不住這種偏愛。
這是偏愛,沒錯吧?
好幸福,但又好害怕。
很奇怪的,他忽然又覺得當娃娃其實也挺好,至少他可以呆在主神的房間裏,每天都能見到他。
這原本是理所當然的發展,但現在想來卻像是一種奢望。主神不要他,繼尋沒有忘記這個前提,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有些難過的事。
他還要等多少個幾十天呀?繼尋覺得這太漫長了,漫長到他等不及。
下次見面可不可以說點什麽呢,不過他擅自開口會不會太冒犯了?
主神應該不會想跟一個娃娃說話吧?自己在他眼裏大概就是個沒有常識的小孩,聊起天來應該挺無趣的吧?
繼尋覺得自己等了很久,他習慣這樣等待了,他只是想見見他,哪怕是遠遠望上一眼也好,但在禮堂執勤,連這種機會都少得可憐。
辦公樓才能碰見主神,接待廳的話,他會遇見來開會的米蘭和以賽亞。
禮堂連接着俱樂部,大人物們開會時會路過這裏,如果是一整天的會議,等到中午休息時,他們會去俱樂部打發時間,那裏有酒吧、餐廳、游戲機和臺球室。
這天早晨開會前,繼尋看見了米蘭和以賽亞,他倆很想拉他去玩,但繼尋不敢。
“我在工作呢。”雖然禮堂門口只有他一個侍衛,但他還是壓低聲音,生怕被人發現。
“有什麽關系?”以賽亞很無所謂,“你就算不來,也沒人會注意到這邊少了個人吧”
話是這麽說,但繼尋膽小,違反規則的事他不敢做。
“真的不要,”他搖頭拒絕,“我會一直想着這事的。”
快到時間了,這倆人還圍着自己,滿臉都是看自家孩子第一天上班的新鮮感。
路過的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這邊,繼尋很怕被人關注,此時簡直如芒在背。
“你們快進去吧。”繼尋小聲催促道,“我要關門了。”
“哈哈,”米蘭笑了,調侃道,“我們都不着急,你着什麽急?”
以賽亞從來沒留意過身邊的侍衛,此時竟覺得繼尋這身制服很好看。
接待廳和辦公樓的制服不一樣,辦公樓從上到下一片雪白,接待廳則是鮮豔的紅色,繼尋胸前有金色鏈條,連接着領口和裝飾用的口袋。
“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以賽亞誇了一句,他伸手去碰那流蘇,繼尋沒辦法,只得略略往後仰,求助一般看向米蘭。
說好的侍衛要威嚴肅穆不茍言笑呢?
“好了,不逗你了。”米蘭把手欠的以賽亞拖進去,揮揮手道,“我們晚點再來看你。”
繼尋松了口氣。
主世界沒有工資、貨幣這種概念,自然是不會罰款扣錢,但是他們有體罰,被發現執勤時間随意開口說話、控制不住表情,他可是會被罰跑20圈的。
窗外陽光愈發濃烈,鳥鳴蟬聲挂在枝頭,叽叽喳喳,催人欲睡。
還有多久下班呢?繼尋想回家了,天氣這麽好,适合睡懶覺。
正午時分,會議結束,會場有另外的通道通往俱樂部,大家去吃午餐了,從正門經過的人寥寥無幾。繼尋盯着一樓那座大鐘看,離換崗還有半小時,是最後難熬的半小時。
“哈喽。”
出乎意料,繼尋看到了米蘭,米蘭應該是從俱樂部過來的,手上還端着酒杯。那看起來像是威士忌,米蘭晃晃杯子,裏面的冰塊叮當響。他很自然地把杯子遞了過來,繼尋沒有接。
“喝一口呀。”米蘭笑嘻嘻。
繼尋一個頭兩個大,小小聲反對道:“我還在執勤呢。”
“你不喝嗎?”米蘭就那麽歪頭問。
繼尋:“……”
繼尋很糾結,神明眼中的世界和他們這些工作人員大概是不一樣的,米蘭和以賽亞根本不把規則當回事,但繼尋不行,繼尋生來就在條條框框裏。
“我不能喝。”他說。
米蘭可能有些醉了,說話的腔調比平時要慢。他站到繼尋旁邊,手肘抵着牆,另一手叉腰,腦袋往下壓,就那麽偏頭看着他,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樣:“真不喝?”
繼尋:“……”
這場景有點好玩,他忍不住笑了,米蘭自己嘗了一口,然後把杯子遞到了繼尋嘴邊,硬是喂着他喝了下去。
酒液冰涼,胃裏卻是暖暖的,感覺很特別,繼尋還是第一次喝酒,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這是餐後酒……”米蘭把空杯子放到了窗臺上,“對你來說是餐前酒。”
一個無聊的玩笑,但成功把繼尋逗笑了。
“你是不是快下班了呀?”米蘭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串葡萄,對着窗戶比劃了下。
葡萄是綠色的,一顆顆飽滿清透,米蘭似乎是從一大串裏剪下了這麽一小部分,揣進了口袋裏。
“這個給你,陽光玫瑰。”米蘭說,“周末來我家玩,我那裏有更大顆的。”
他說着就從上面摘了一顆,塞進繼尋嘴裏。繼尋挺習慣這樣,在莊園裏時,米蘭和以賽亞經常這麽投喂他。
他就那麽含着,米蘭後退兩步,打着哈欠,聲調含糊道:“我走啦,我要去睡覺了。”
繼尋跟他告別,目送着米蘭離開,禮堂的雙開門打開來,又自動關上,咔嚓一聲鎖扣落鎖,周圍又是一片寂靜。
繼尋拿着葡萄不知道要放哪裏,離下班還有一小會兒,他總不能就這麽捧着吧?
他正糾結着,擡頭時卻見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正在不遠處,也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看到了什麽。
繼尋心下一跳,下意識就想把葡萄藏起來。
他才剛剛低下頭,還沒想好怎麽藏,下一秒就見主神站到了他跟前,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就那麽靜靜看着他。
繼尋僵住了,一時不敢有什麽動作,懷裏的葡萄變得紮手起來,他羞惱又慌亂,心想為什麽總是在摸魚的時候被看到?
主神的威壓很強大,這和之前見面時的感覺很不一樣,空氣變得凝重起來,吹進走廊的風費力地攪動着,卻破不開一分一毫。
主神在生氣。
繼尋額上冒出了冷汗,他能感覺到不妙,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應對。他一聲不吭地杵着,只覺得氣氛沉重到壓抑,周圍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針,無孔不入地刺穿他的心髒。
時間可能只過了幾秒,僵持間主神對他伸出了手,手掌攤開,冷冷淡淡道:“吐出來。”
繼尋:“……”
繼尋呆住了,他沒想到主神會這麽要求他。
他沒有動作,倒不是純心違抗命令,只是——
吐到主神手上嗎,這挺髒的吧?而且也不衛生。
“要我說第二遍嗎?”
娃娃沒聽話,主神更生氣了。
繼尋低頭時眼眶已經濕了,說不上是羞辱還是害怕,他只能乖乖照做。
嘴裏的葡萄落在掌心,上面還沾着唾液,他不敢放到主神手上,但是主神接過了,連帶着那一小串,都被扔給了身後跟着的侍從。
主神沒有再說什麽,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那種壓得人心髒發麻的感覺漸漸過去,繼尋有些腿軟,他費力地站直身子,生怕被人看出不适。
周圍很靜,他茫然地吸了吸着鼻子,那麽點眼淚很快被他憋了回去。但是頭有點暈,他整個人像是剛跑完20圈,頭腦發脹,虛軟無力。
鐘聲敲響,下一班執勤的侍衛過來了,繼尋敬了禮,沉默着下了樓梯。
走完最後一級臺階時,那些刻意掩藏的悲傷終于膨脹開來淹沒了他,淚水一顆顆往下掉,他難受地抓住了胸前的衣料。
好疼,怎麽會這麽疼?
原來難過是種具象化的感受,那不僅僅是種心情,更是一種生理反應。
胸口痛到不行,連呼吸都很困難,他每吸一口氣,胸腔都被牽扯着撕裂開,血管連接着四肢,那種又麻又疼的感覺瞬間就蔓延到了指尖。
繼尋恍惚地往外走,踏出大門時,旁邊執勤的侍衛扶住了他:“你怎麽了?”
繼尋擡起頭,眼神完全無法聚焦,就聽對方有些焦急地問:“你不舒服嗎?”
“沒事,”繼尋有點狀況外,擺擺手說,“我睡一覺就行。”
從接待廳回到侍衛隊,換了衣服,他終于可以回家了。短短的距離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他趴到了熟悉的小床上,拿被子蒙住了頭。
好難受,好難受。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哭,那些眼淚像是止不住一樣往下流,沾濕了衣襟,滲進了領口,周圍變得潮濕起來,又沉又悶,帶着海風腥鹹的味道。
不能去想,繼尋告誡自己。
但他的大腦控制不住地自動播放那幾分鐘的影像,一遍接着一遍,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我不應該在執勤的時候開小差。
繼尋抱緊了自己,把自己縮成了一小團。他多麽希望自己不存在,希望不要有人注意到他,希望沒有人記得世界上還有他這麽一個人。
他想起了米蘭,只覺得心口痛到發麻。他不敢讓米蘭知道這件事,他很害怕,他怕米蘭傷心。
有誰能在開會的間隙裏還想着自己,給自己拿吃的呢?他覺得很對不起米蘭的好意。
他想起那串葡萄,那是一串很晶瑩很漂亮的葡萄,但是被扔掉了。
不知為何,這種把美好的物品随意丢棄的行為,讓繼尋無法接受,他覺得那簡直像是把真心踩在腳下。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那串葡萄,那串米蘭覺得很好看才拿給他的葡萄。
不行,不能再想了。
繼尋捂住耳朵,但那些想法并不是從外界進來的,就算他把自己藏在被子裏,那些想法也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心裏冒出,一點點把他淹沒。
主神……
繼尋不敢細想,主神沒有錯,錯的全是他,上次偷懶他就應該吸取教訓,這種事情怎麽還能有下一次呢?繼尋對自己非常失望。
這簡直太難受了,原來有意識是這麽難受的一件事嗎?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那些念頭在心裏深埋着,不斷發芽、生長,一點點覆蓋住了他的心髒。
很疼,非常疼,“傷心”這詞原來真就是字面意義表述的那樣,他覺得心髒在抽痛,那裏每蹦一下,他的疼痛就加深一分。
可是,為什麽會這麽難受?
繼尋的世界很小,他的感情像是一棵樹,深深地紮根着,把他的世界撐滿了,裏面很大一部分都是主神的位置。現在這棵樹被連根拔起,他痛到支離破碎。
他在廢墟上呆坐着,看着光禿禿荒蕪的地面,眼淚都流幹了,但他毫無辦法。
陽光玫瑰VS翡翠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