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服從度
服從度
正對着臺階的是一條走廊,走廊再往裏是二樓的小客廳,小客廳的燈是打開的,主卧在最裏面,浴室的光隐隐約約透了出來,給米白的牆面蒙上了一層暖黃的紗。
主神沒有進去,他只是站在門口,目光落在屋子裏,表情是一片空白。太空白了,那裏什麽也沒有,靈魂上浮着,只留下一具毫無感知的軀體。
看到自己的死亡現場,會是什麽感受?
繼尋想起那個場景,只覺得心裏猛地一沉。那是一種希望被隔離開來的感覺,仿佛孤身一人被安置在黑暗中,黑夜吞噬了一切光亮,身處其中的人只要稍稍呼吸,就會被徹底的絕望淹沒。
“大人。”繼尋有些忐忑,輕輕喚了一聲。
主神轉過了頭,剛才那些戲谑的玩笑全部不見了,此刻的主神冷淡又嚴肅,望過來的眼神疏離至極。他只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放回了屋裏,停頓兩秒,他握住門把手,緩緩關上了門。
繼尋站在原地,那幾秒的時間漫長得可怕,他感到心跳一點點變緩、變沉,壓得人喘不上氣。
主神走了過來,周圍的氣氛變得愈發凝重,高階生物本能的壓制感令人頭皮發麻,繼尋有些腿軟了,他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怯場,但事實是,他頂不住這種壓力,硬生生往後撤了一步。
主神:“……”
主神停住腳步,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盯着他看。
繼尋的呼吸有點亂了,他扶住沙發的扶手,在主神上前的時候松開手,往後靠到了牆邊。
“你在害怕?”主神意外道,“你見過?”
牙齒在戰栗,繼尋用力咬住了,他點了點頭,垂下了腦袋。
“不好看吧?”主神突然笑了下,但不是什麽愉快的笑意。
“你把我埋了嗎?”他這麽問道。
繼尋搖了頭。
“你報警了?”
繼尋依然搖頭。
“那你做什麽了?”
主神盯着人看,終于明白這任務為什麽一直就完成不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冷漠很多呢。”
繼尋擡起了頭:“對不起……”
主神沒有回應這個道歉,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小寶貝臉頰軟軟的,一臉的無辜。但這多可氣呀,就是這麽個人,浪費了他十年時間,困在這裏,不斷輪回。而這人還不領情,服從度低到令人發指……誰能接受付出沒有回報呢?主神反正是不能的。
“寶貝……”他掐着那臉,若有所思道,“你知道你對不起我嗎?”
“知道。”繼尋低了頭。
“那你拿什麽補償我呀?”主神輕輕笑了下,漂亮的眼睛裏是某種危險的狠意,“我既然能為你做到這個程度,那你呢,你能為我做什麽?”
“我……”繼尋的眼神有些迷茫,這家夥确實覺得不值得了吧?
而主神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對方的胸口:“至少幫我把屍體埋了吧。”
他把槍收起來,從抽屜裏翻出一塊布,塞到了繼尋手上:“把頭包上。當心點,別把血滴到地毯裏。”
埋屍這種事,比想象中要有壓力得多,何況是熟悉的人。
繼尋在浴缸旁跪下,他身上還穿着這一天上班的制服,淺灰色襯衫和西褲。他轉頭看向那個人,對方眼睛閉着,大半張臉糊着血液,子彈射出的部位更是炸開來,頭發粘連着皮膚,一片血肉模糊。
他捏着布的手都在抖,但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心驚。他去碰地上的屍體,腦袋的重量有點沉,血液黏糊糊沾在頭發上,皮膚摸起來很涼,是令人不舒服的溫度。
主神站在門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靠着門框盯着人看。
繼尋做這事并不熟練,他把對方的頭抱起來,血液沾到了手上,他又去拿布塊,在上面留下了模糊的指印。還好那天果斷離開了,繼尋分神想着,這不是自己能做好的事。
特殊調查部處理空間異常和不明生物比較多,很少會見血。
但是……我這麽怕血的嗎?
因為位置的變動,血液在瓷磚上拖出長長的痕跡,顏色由濃轉淡。對普通人來說,這樣的場景可能只在屠宰場紀錄片裏出現過。人從一個寶貴的個體,變成了可以被随意對待的物品,這種心理上的落差,令人難以接受。
繼尋擡頭看了看還活着的那個人,主神閑閑地靠在旁邊,一點上前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他只好開口問道:“你幫我擡個腳?”
主神一臉受傷:“你要用這種方式把我扔掉嗎?我以為至少會是公主抱什麽的。”
繼尋:“……”
屍體有些僵硬了,關節很難屈曲,抱起來會有點困難,但還是可以的。
繼尋在地上跪下,俯下.身,攬過對方的肩,讓那顆破碎的頭顱靠到自己胸前。黏糊糊的血液沾到了襯衫上,陌生的重量有種異樣的觸感,他低頭看去,腦袋上裹着的白布隔絕了視線,他捕捉不到這具身體熟悉的模樣。
原來人死後是這樣的嗎?不是像不明生物那樣被右鍵删除,而是作為一個生命體,一點點流失存在的痕跡,變成一個陌生的、醜陋的軀體,再急不可耐地被人從日常生活中清除出去。
繼尋擡起手,摸了摸裸.露在白布外的黑色短發。
——你為了我選擇了重置,我卻視而不見。我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你應該很傷心吧。
金發在眼前晃了晃,主神在對面半跪下來,他垂眸盯着那個頭看,目光挺溫和的,像是看到了那一天的自己。
“我來吧。”他接過自己的身體,輕輕嘆了口氣。
樓下院子裏的燈亮了起來,桔子樹上有彩色燈帶,整棵樹都閃着五彩的細碎光芒,放在此刻着實有些不合時宜。屍體被放到樹下,樹下有把鏟子,繼尋拿着鏟子,一點點挖着。
原來挖一個坑這麽麻煩,挖起來要這麽久。他回頭看去,主神坐在小石凳上,托着下巴看他,接觸到彼此的視線,主神還歪了歪頭,回以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繼尋有種錯覺,這人是在故意折磨我吧?
他把屍體抱起來,放到了坑裏,鏟子鏟起一勺土,可卻怎麽也倒不下去。
——我怎麽可以把土扔到他臉上?
主神跟他并肩站着,他低頭看着土坑裏的自己,問道:“怎麽了?”
處理屍體的方法有那麽多,可無論是哪種方式,都是對遺體的破壞,繼尋突然就有些下不去手。這沒什麽,他安慰自己,大家都是這麽做的,屍體沒有意識。
但在這麽做之前,他想起了陸子洋,不是随便哪個陸子洋,是這個循環裏的這個陸子洋。有一些記憶是獨屬于他的。他送自己的馬克杯,一起在客廳裏看的電影,節假日的各種約會,熱情又瑣碎的信息和通話……
這天以後,繼尋碰到了最後一個陸子洋,碰到了主世界的主神。可是,如果沒有記憶,如果記憶不是銜接的,他又怎麽保證自己的道歉和表白對方會知道呢?哪怕在小章魚裏,陸子洋也只是具軀體。
繼尋掏了掏口袋,從裏面翻出了手機,這是這個時間點裏他随身攜帶的物品。他把手機打開來,主神和他一起盯着屏幕看,氣氛很安靜,只有樹上的彩燈跳躍閃爍着。
“我們談談吧,好嗎?”
這是他發給陸子洋的最後一條信息。
再往前,是陸子洋幾天前的信息,繼尋沒有回複。
“我好想你,你為什麽不回我信息呀?”
“晚安,親愛的。”
“我來吧。”主神突然開口,他拿起了了鏟子,又說,“你先上去吧。”
繼尋沉默着點了頭。
浴室地面上留下了深紅的血液,牆上也有噴濺上去的星點痕跡。繼尋沒有找到抹布,只能随便拿了條毛巾,蹲在地板上擦。
鼻尖是明顯的鐵鏽味,屍體搬開後,腥氣在狹小的浴室裏愈發濃稠。
血液凝固了,擦起來很費勁,繼尋在做這些事的時候,腦海裏完全是空白一片。不然他就會想到一個問題——真的需要他去清理嗎?以神明的法力,還會需要手工清理嗎?
主神很快就回來了,小寶貝還跪着,那些血液在瓷磚上留下一個邊緣泛紅的輪廓,繼尋用熱水打濕了毛巾,還在一點點蹭着。
主神擡擡手,白光閃過,地上一片整潔,甚至還閃着過度清潔的晶瑩光亮。
繼尋:“……”
很難形容這一刻的感受,這算是捉弄還是懲罰,抑或是種彌補?彌補他那天沒有做到的事。
繼尋有點茫然,他張開手指看了看,手上幹涸的血痕全部不見了,掌心摸起來幹燥柔軟。就連制服襯衫也恢複如新,熨痕妥帖,整整齊齊。
主神托住他的膝彎抱起了他,一個标準的公主抱,和剛才抱屍體差不多。
繼尋擡起眼睛,就聽對方貼着他的額頭小聲道:“你害怕的話,我們去你房間。”
“嗯。”
被子柔軟舒适,主神把人放下時還說:“氣泡世界的運轉和主世界不太一樣,這邊會快很多,感覺是偷來的下班時間呢。”
還有心思開玩笑,繼尋簡直佩服對方的心理素質。他把腦袋蒙進被子裏,心裏酥酥麻麻的有點難過。
——其實陸子洋對此一直都耿耿于懷吧。
“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繼尋的聲音悶悶的,有些沙啞。
主神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道:“你能為我做什麽?”
答案其實很清楚,繼尋沒有擡頭,回答說:“任何事。”
“這是你自己說的哦。”小寶貝每次都不守信用,主神不得不提醒道。
繼尋點了頭,他自覺跪好了,把腦袋埋到了枕頭裏。
主神很滿意,問道:“我可以用道具嗎?”
“……可以。”
“我可以用力一點嗎?”
“好。”
“你會覺得過分嗎?”
“……不會。”
“寶貝你真好。”主神親了他一口。
大概還是有些怕,繼尋異常地有些話多,他說:“我之前夢到過氣泡世界,就是我們吵架的那一天?”
“哪一天?”主神有點忘了。
“米蘭家。”
“噢,”主神打開開關,問道,“然後呢?
“你說要把我關在這裏,然後氣泡世界的時間也是靜止的,不像現在這樣。”
“我關你做什麽?”主神開了第二檔。
“就是……”繼尋忍了忍,解釋道,“你說玩具的話,只有在使用的時候才需要打開。我應該是個玩具的狀态吧,所以沒有時間的概念。”
“聽起來不錯呢。”主神的眼睛亮了亮,“我怎麽沒有想到這個?”
繼尋:“……”
主神扔掉玩具,把人抱了抱:“親愛的,你知道你對不起我嗎?”
“知道。”
“那你以後能不能乖乖聽話,不要讓我傷心了?”
“我……”
“你不聽話我就會很傷心哦,”主神揉揉他的臉,捏緊了些,“你愛我嗎?愛我就要聽我的。”
氣泡世界的最後一天,繼尋選擇真相,選擇了米蘭,他回到了主世界,但是把愛人留在了這裏。
“聽我的,好嗎?”主神親了他一口,“我很喜歡你,我不會傷害你。”
陸子洋也說過不會傷害他,陸子洋也說過要相信他。
可能主神才是對的吧,繼尋輕輕嘆氣:“我相信你。”
主神糾正道:“你要說:‘我會乖乖聽話的。’”
“嗯。”繼尋答應道,“我會聽話的。”
主神滿意了,換了個金屬戒尺,冰冰涼涼的尺子貼在他腰上,輕輕拍了拍。
“寶貝忍住哦。”主神溫柔地鼓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