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氣泡
氣泡
那群小孩早跑不見了,我的向導也沒了。不過問題不大,我憑借一點稀薄的印象,在腦中構建地圖:泉水在林子裏,林子在山腳下,山在一條長長長長的爛泥路的盡頭……看,我對路線一清二楚,只不過從腦子轉換到實地的時候,會有些許偏差。
屋檐下傳來幾聲鳥鳴。我四下望去,看到街道兩旁的窗戶打開了,有飯香隐約飄來——時間不早了,再磨蹭下去,一來一回就得到中午。我想起伊摩讓我午飯前回去,趕緊轉頭,調整方向,朝着集市開步走。
——“去哪兒?”
頭頂上掉下一句話來,就像一片飄飄然落地的葉子。我知道這是誰,只有他才會這麽悄悄摸摸地走到我背後,然後趁我不備開口吓唬人。
我轉過身,果然看到一個高個男孩子站在旁邊,長胳膊長腿,像棵小樹。小樹咧着一排白牙朝我笑,我不是很想笑,就梗起脖子回了一個“哼”。
這是奈特,騎兵隊隊長的兒子。除了那群鼻涕小鬼,鎮子上就剩他和我比較熟。因為他還沒到能加入騎兵隊的年紀,也不像鼻涕小鬼,玩着玩着就會被父母拎走,所以他有大把的時間和我一起閑逛。
但他的個子太高了,我經常要擡頭才能和他說話,這就很煩。
“起這麽早,準備去哪兒?”奈特又問我。
我剛要開口說去林子裏看泉水,想到伊摩說只有小孩和小狗才會看這個熱鬧,于是略一沉思,說:“不去哪兒,随便逛逛。”希望我的語氣足夠成熟穩重。
“是嗎,我以為你會急着去林子裏,”奈特說,“今天泉水可能會打開,我還和爸爸打賭,說你肯定會想去看。他就讓我早點出來找你,萬一你迷路就不好了。”
啧。
到了這一步,我也不瞞他,就一邊走一邊把剛才的事都說給他聽。我問他空心人是什麽;奈特猶豫了一下,兩下,三下,等我再問的時候,他才細聲細氣地說他們不會傷人,不需要逃跑。
我看他就是瞎說,他也不知道空心人是什麽,搞不好都沒見過,只是随口胡謅來跟我裝大人。
“那泉水裏會出來什麽?”我又問。
“都是些零碎的小東西,沒什麽大用,”奈特說,“只有小孩才喜歡,有時候會撿來玩——所以我想你可能也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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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聽就不高興:“我才不喜歡,我又不是小孩。”
奈特皺起眉頭,又撓撓腦袋:“對了,你吃過早飯了嗎?”
哼,轉移話題。
“吃了呀,”我說,“我煮的肉湯面,伊摩都說我煮得好。”
奈特“哦”了一聲,提起一個小包:“媽媽還讓我帶塊蛋糕給你,怕你沒吃飯就出門。這麽看來你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吃得下。”我馬上伸長胳膊去搶了他手裏的油紙包。剛掀開蓋子,一股香味就熱騰騰的撲了我一臉。蛋糕比我的巴掌大一些,軟綿綿,黃澄澄,濕潤,香甜,還混了一些烤得酥脆的“咯吱咯吱”的堅果碎。我幾口就吃完了,吃完之後悄悄朝旁邊看,發現奈特一直盯着我——看我幹嗎,搞得我都不能舔手指了。
“你臉上有塊湯漬。”他比劃。
……哦。我擡手往臉上搓了搓,把那塊東西撚掉了。
集市上已經有不少店鋪開門了,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招牌在屋檐下被風吹得來回晃蕩。大家都說這是個小鎮,我覺得它也沒那麽小,光是集市就夠我玩上半天。但我一般只在這附近溜達,很少走到更遠的地方去。
伊摩說我不認路,要是走得太遠就回不來了。泉水算“太遠”嗎?我沒有概念,不過既然她同意讓我出來,說明一點都不遠。
很快,視野裏泛起粼粼的波光。我伸長脖子,看到不遠處有小河,小橋,河對岸還有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這條河聽說是從遠處的山頂上流下來的,和林子裏的泉水同屬一源。河這一邊的樹林我經常去玩,把我蒙着眼睛挂到随便哪棵樹上,我都能爬下來走回家;但河那一邊的樹林我還從沒去過。我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擡頭看看奈特。他也低頭看看我,還眨了眨他的藍眼睛。
“你先走,”我說,“個子高的先走,這是規定。”
“哪裏的規定?”
“我的規定。”
奈特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我的意思,然後笑笑,邁開步子走到我前面去了。我覺得他有些像鎮上木匠養的那條大狗,看起來精幹矯健,其實總是慢半拍;但伊摩說他只是老實,老實就老實吧,反正我不太喜歡和他開玩笑——等他想明白的時候,玩笑都不好笑了。
我們很快就走到河邊了。傍晚剛下過雨,小河上的圓木橋滑溜溜的,我打了兩個趔趄,差點跌進河裏,還好奈特把我拉住。我不敢再亂走,只得揪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過了河。河岸邊一個新鮮腳印都沒有,只有我們倆剛剛踩下的幾行淺坑。看來那群小鬼被吓跑後就各回各家了。
“泉水還在更深處的地方,”奈特說,“你別亂跑,這裏——”
我沒聽清他的後半句話,其實前半句聽得也不是很清楚。因為他剛一開口,我就看到林子裏有什麽東西在發光——一閃一閃的,明亮極了,好像有顆星星掉進樹叢裏。我立刻朝發光的地方跑了過去。
那團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從星星變成了太陽。我迎着它跑,漸漸被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睛。奈特也追上來了,他喊我,我不想停。我怕我一停下,那個太陽就要飛走,就要熄滅,就要看不見了——
腳下突然一滑,我頓時失去平衡,整個身子猛地朝前撲倒。在我即将一臉拍進泥裏的瞬間,奈特又揪着我的衣領把我拽回來了。
“不要亂跑,”他說,“這裏剛下過雨,路滑。”
我站直身體,稍微眯起眼睛,看到面前鋪開一大片金亮的波光:這裏是一個湖,剛才的光芒是翻騰的湖水;現在我就站在湖邊,要不是被奈特拉住,我就要栽進這一潭正在滾湧的金光閃爍的水裏了。
“我們趕上了。”奈特說。
趕上了?就是這裏?這就是“泉水”?它會“打開”?怎麽打開?出來什麽?怎麽出來?
我還什麽都沒問,耳邊突然水聲大作。我睜大眼睛:明明沒有風,但湖水泛起數不清的漣漪,像被翻動的紙一樣層層分明。漣漪堆疊成浪花,浪花滾湧着朝對岸歸攏,仿佛一本被看不見的手卷起的書。水面越來越低,很快就沉到我視線以下去了。
我朝前走了一步,想湊近去看看水底的樣子。但奈特又拉住我,還跨到我前面,用他的大個子擋住我的臉。
“小心,靠後點。”他說。
我當然不聽,還要推他,想把他擠開。耳邊突然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噼噼啪啪”“稀裏嘩啦”,這聲音和水聲混在一起,連他的說話聲都被蓋過去了。我把腦袋從奈特胳膊肘下面鑽出來,還沒看清什麽,冷不丁就被一潑水花濺到臉上,打了個哆嗦。
——是魚。
一條手指長的小魚在我眼前高高躍起,從被翻開的湖底跳到岸上,然後重重摔下,落在我腳邊的沙礫堆裏。它拼命地扭,拼命地跳,拼命地張嘴呼吸,像在喊救命。我趕緊把它撿起來,扔回湖裏。
更多的小魚蹦跳着彈躍着,跳上半空,帶起水花像雨點般打落下來。轉眼間,地上堆滿了這樣的小魚,有金色的,也有銀色的。我想把它們都扔回水裏去,但奈特又攔我,說不用管;我還是要撿,他就也蹲下來和我一起撿。
“等會兒會有人來收拾的,這些魚不管也沒事,”奈特說,“何況現在湖水都幹了。”
“它們不會死嗎?”——我想這麽問他來着,才剛一張嘴,餘光裏有什麽東西閃爍着飄過。
我轉過頭,看到湖水只剩下淺淺一汪,無數氣泡正從湖底的淤泥中升起,上浮,破水而出,四散飄蕩。
一離開水面,那些氣泡就透射出一層珍珠般的瑩潤光澤。它們在空中散開又聚合,聚合又散開,像一蓬蓬透明的葡萄。我張大了嘴,幾乎要尖叫,但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稍微回過神來之後,我發現這些泡泡裏似乎包裹着什麽東西——每一個裏都有,透過水膜能看到隐約的模糊的輪廓,就像對着光看到的蛋殼裏的小鳥。我伸手想抓一個來看看,奈特又攔住我,不讓我抓。我側過身,換另一只手。但手指還沒碰到什麽,離我最近的那個泡泡突然“啪”一聲爆開了。
“啪”,輕輕脆脆,就像折斷一片葉子。
我一愣,緊接着,幾乎所有氣泡都在我眼前接二連三地爆裂開來。水汽涼涼地撲在我臉上,空氣裏泛開一股清晨才有的露水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