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哥哥
哥哥
我見過那個創造士,但是眼下他和我見過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他不笑了,也不是那幅沒睡醒的樣子。他大步走進門來,細胳膊一擡,像趕鳥一樣來趕我。
“快走開,”創造士用他的細眼睛瞪我,“不要碰她。”
我還搞不清狀況,但他不由分說趕我走,我就生氣,就不肯走。創造士不肯多說,直接上前把我朝旁邊一推。我一個踉跄坐倒在地上,又氣又急,剛要大叫,創造士居高臨下地伸手朝我一指——
“安靜。”他說。
我突然發不出聲音了。嘴巴還能正常開合,喉頭的聲帶也在震動,但聲音沒有了。我大喊大叫,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聲音被空氣吃掉了,我也變成啞巴了。
創造士沒有理我。他從腰上的口袋裏飛快掏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後彎下腰,朝蓓絲伸出手去。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想要去攔他,可他的手已經碰到了蓓絲的臉。
他的指尖輕緩,小心地擦去她的眼淚,像在撫摸窗棂下的月光。
蓓絲的眼淚止住了。
那陣“嗚嗚”的聲音也止住了。
我一愣,看到創造士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蓓絲眼前晃過,她跟着緩慢地合上雙眼。然後創造士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桌面上一拉,一手在她後頸輕輕一推。蓓絲立刻伏倒下來,像趴在桌上睡着了。
創造士提起桌上那件我的新棉衣,抖開,給她蓋上。
蓓絲怎麽了?她會怎麽樣?他對她做了什麽?我有好多話想問,但是任我怎麽龇牙咧嘴,還是半句話都說不出,氣得我使勁踢創造士的小腿。創造士“嗷”的叫了一聲,低頭看到我,又露出那副皺眉蹙眼的樣子了。
“鎮上那麽多鋪子,你為什麽偏偏要來這裏,”創造士一邊說着,一邊摘掉手套塞進口袋,氣哼哼地埋怨我,“還把巷子裏的雪都掃了,多管閑事!害得我——”
害得他怎樣?我還等着他的後半句話,但他突然閉嘴不說了,只是臉紅得厲害,從脖子紅到耳朵。
“行了,回家去吧。”創造士說着,要來拉我走。我又踢他,踢得他“嗷嗷”叫。他氣急敗壞,一把提起我的衣領把我往肩上一扛,像扛米袋似的扛着我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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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能束手就擒?發不出聲音,我就窩在他肩上使勁踢他,用腳後跟蹬他,用手揪他頭發。創造士疼急了,一只手抓住我的兩個腳腕,一只手抓住我的兩個手腕,把我從米袋變成被捆的小豬。我不服氣,使勁地扭,使勁地掙紮,使勁晃頭,用我針尖似的辮梢紮他的脖子,紮他的臉,紮得他又是一陣嗷長嗷短。
“行了,別鬧!”終于,創造士低吼道,“她沒事!我送你回家!”
我頓時停下了。一半是聽到他說蓓絲沒事,一半是突然意識到——萬一回家後,他趁我不能說話,跟伊摩惡人先告狀……那可不太妙。
我不晃也不動了,乖乖做個豬。創造士扛着我走出小巷,走上大街。街上有人看到他,朝他打招呼,他也嬉皮笑臉地應了。看樣子他人緣還挺好?但為什麽沒人對我被強行扛走這件事發表看法,說一句“把她放下來吧”?我看到點心鋪老板的女兒,剛要沖她做鬼臉好讓她發現我被綁架,又聽見不遠處傳來鼻涕小鬼打鬧的聲音,趕緊轉過臉去,以免被小鬼們認出來。
創造士扛着我一路朝伊摩家走。不懂他為什麽知道我住哪兒,我暫時也沒空想這件事,我滿腦子都忙着思考一會兒怎麽把來龍去脈跟伊摩解釋清楚。我想,要是能醞釀醞釀感情,擠出幾滴眼淚來,伊摩一定會站在我這邊。
但我的感情還沒醞釀到位,伊摩的院子已經出現在視野中。門前小路的積雪已經掃完了,院子裏沒有人。我趴在創造士肩上朝四下飛快一掃,正好看到伊摩端着一個花盆從暖房裏走出來。
我立刻開始掙紮,試圖從創造士肩上跳下。但創造士依舊像扛豬似的扛着我,邁開大步朝院子走去。伊摩聽到腳步聲,轉頭一望,和我目光相接。
瞬間,她皺起眉頭,露出一個成分複雜的表情。上一次她有這樣的表情,還是看到我從衣兜裏掏出半個沒吃完的油膩膩濕漉漉的炸油餅的時候。
——所以她生氣了!眼淚也沒用!她一定會和創造士一起罵我!
我做出最後一搏,泥鳅般扭動,驢子般蹬腿,擱淺的魚般張嘴朝伊摩做口型,希望她能看出我是被綁架的。但伊摩的眼神沒有任何改變。她放下花盆,保持着那副厭棄的表情走過來,在創造士面前站定。
“你回來了。”她說。
我無聲地“哇”,哭咧開嘴: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扛着我的人說,“飯做好了嗎?我想吃烤肉。”
原來這個瘦猴似的創造士是伊摩的哥哥。
他是撿來的吧?長得和伊摩一點都不像。伊摩的眼睛是他的兩倍大。
我讨厭他!
今天的午飯多了幾道菜,都不是我愛吃的,可見是給誰準備的。我朝坐在餐桌對面的人翻去一個大白眼,但他沒看見。他正埋首于一條烤得焦黃噴香的豬腿,切開酥脆的脆皮,割下汁水飽滿的嫩肉,凝望擁有大理石般美麗紋理的切面,吸氣,感嘆:“香~~”
我已經能說話了,剛才他指着我說了句“結束”,我的聲音就回來了。但是我現在不想說話,半個字都不想說。創造士是男的,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吵架,男人總是會贏,因為他們嗓門大,力氣大,拳頭也大。雖然創造士看起來什麽都不大,但他畢竟是伊摩的哥哥。我知道女人總是會無條件偏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哪怕對方是個混蛋。
趁伊摩去廚房裏端菜,我又伸腿想踢對面那人的膝蓋。可是桌子太寬,我的腿夠不到。我只好從椅子上稍微滑下屁股,使勁伸長了腿,蓄力一蹬——不料創造士突然站起來,把一碟切好的烤肉放到我面前:“吃吧。”
我蹬出的腿失去落點,一屁股坐倒在地,腦袋還在椅子上磕了個響,痛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怎麽了,怎麽摔了,凳子太高?”創造士明知故問,還轉頭朝廚房裏的人喊,“伊摩,她平時坐的是兒童椅嗎?”
我恨恨坐回原位,含淚吃飯。
這個人真煩,嘴裏塞着肉還在“叽哩哇啦”吹牛,吹他從小就天賦過人,所以小小年紀就被接去當了創造士學徒,離家住在城鎮中心的宮殿裏。他說他是這一屆創造士裏資格最老的,就算是大祭司,做出決定前也要參考他的意見。他說他一年才10天假,幾乎是創造士裏假期最短的,因為他太重要了,什麽工作都離不開他……煩死了,我看他就是專門吹給我聽的。我和奈特遇到他那天,怎麽沒發現他有這麽煩人。
我悄悄去看伊摩。她看上去和平時沒有多大區別,還是慢條斯理地吃飯,喝湯,偶爾接兩句創造士的話頭。伊摩說已經幫他收拾了房間,翻新了棉衣,問他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創造士說看情況,搞不好沒住幾天就要被叫回去,畢竟沒有他,其他人什麽都做不好。伊摩又說這麽多年了,那裏的飯吃慣了沒。創造士說太難吃了,都是湯湯水水,淡而無味,也不知道是給人吃的還是澆花的,反正這輩子不可能吃慣。伊摩又問他今年負責哪方面的工作,還在規劃昆蟲的孵化嗎。創造士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含糊開口,說他被調到別的部門了,不再以計算工作為主。
“說起來,你們怎麽會一起回來,”伊摩突然問道,“在街上遇到了?”
——是告狀的機會!我終于等到這一刻,馬上從盤子裏拔起頭:“剛才我去找——”
“她去找點心店的伊麗卡,”創造士說,他擦了擦嘴,換了一副冠冕堂皇的語氣,“你也知道,伊麗卡小姐的作品深受鎮上孩子喜愛,但只有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人才能得到其中最珍稀的寶物——所以這位小朋友想去求伊麗卡,通過一些不太正當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當然不對,會讓伊麗卡為難,對其他孩子也不公平。所以我阻止了她,并帶她回家。”
這番話過于胡說八道,氣得我一時不知該從哪裏開始反駁。我飛快轉頭去看伊摩,剛要對她解釋,發現伊摩平靜地皺起了眉頭。
“不可能,她不會幹這種厚臉皮的事,”伊摩說,“換了是你,我倒比較相信。”
就是嘛!我得意洋洋,又要去踢創造士的膝蓋。
“不過,你的新衣服呢?”伊摩轉向我,“出門時候穿的那件,你不是很喜歡嗎,怎麽回來的時候換了一件?”
我一愣,立刻用最短的時間組織語言,用最快的速度開口:“因為蓓絲——”
“因為蓓絲發現那件衣服肘部的尺寸不太合适,需要修改,所以把衣服留下了,”創造士再度打斷我,擺出一張虛情假意的笑臉,“明天我再帶你去找她吧。今天她應該很忙。”